話音剛落,四周一片靜寂,隻餘蠟梅淡香。少年倚於桌案之前,半個身子都陷在時有時無的暗色中。
就是這朦朧不清、暗色不明的光線,給他的眉眼渡上了一層冷淡安靜。
“容……昭昭?”容今瑤的嘴一張一頓,溢出輕輕淺吟。
在楚懿接二連三的發問之下,冪籬下那張臉微微有些怔忡,先是一愣,再是恍然。倒不是因為她心虛,而是突如其來的那一聲“容昭昭”。
自從母親拋棄她離宮後,已經很久沒人叫過她昭昭了……楚懿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
即便楚懿的語氣並不友善,喚她名字時不免透有淡淡的陰陽怪氣,甚至像是正在潛伏中的食肉猛獸。可還是有那麼一個瞬間,讓容今瑤恍惚想起小時候天真爛漫的自己。
隻可惜那個小女孩已經不是她了。
還好有一層冪籬可以遮擋住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脆弱,不至於又被楚懿捕捉到。容今瑤定了定神,極快地在心中盤算一番應對計策。
正沉思著,容今瑤微微偏頭,注意到蓮葵正透過叢叢臘梅望向書場巷的前方,眉宇之間隱有擔憂和急促。她佯裝踟躕,在垂首時極快地掠過吸引蓮葵視線的位置——
前方,有個圓領錦衣小少年正笨拙的、狼狽的捧著滿懷書籍,踉踉蹌蹌朝著胡文生的書鋪走來,走一步停一步,小小的身子離遠了看像極了發財。
比發財還要圓一些。
方雲朗……
容今瑤眸光一閃,少頃,她抬腳跨過書鋪的門檻,離楚懿更近了一些。
她的目光在楚懿手中的話本上停留一瞬,嬌音縈縈,有些妥協地說:“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就不瞞你了。”
以楚懿凡事穩操勝券、不落於被動的性子,若是知曉她為了躲避和親才蓄謀賜婚的意圖,早該興師問罪了。他現在揣著明白裝糊塗去試探自己,恰好說明他並不清楚自己推動傳聞的真正用意。
既然楚懿這麼能猜,那不妨就給他一個答案。
她的聲音透露出一股被人看破了心事後的無奈,“那些風月八卦我不僅知道,甚至,還推波助瀾了。”
楚懿一頓。
拿著話本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漂亮,上麵攀附的細小疤痕和陳年舊繭昭示少年鋒銳。在容今瑤說完後,這雙手微不可察地將話本又攥緊了些。
“推波助瀾?”楚懿不鹹不淡地問。
他緩緩垂眸,定定地看著她,少女的影於這雙幽黑瞳孔中清晰可見。
蓮葵在一旁試圖替容今瑤找補,支支吾吾地解釋道:“小將軍,我們公主不是這個意思。她是想說,聽到那些傳聞後,她要息事寧人……”聲音愈說愈弱。
公主怎麼還自曝了呢!
男人心海底針。小將軍既然逛花樓,那便說明他也是個萬花叢中過的人。公主太過單純無害,怎麼這麼輕易就把自己想謀一個好駙馬的心思表達出來了?萬一以後被拿捏了可怎麼辦?
“原來如此,”楚懿似笑非笑地望向容今瑤:“看來是公主的成語學得不大好啊。也是,畢竟在淩雲堂上學那會兒,公主就總被老師敲打。”
他收起笑意:“先是跟蹤,再是監督,最後又來了一個推波助瀾。六公主,我跟你是有什麼仇嗎?”
一日前,他從陸玄楓的屋所裡順走了那本《天賜良緣》。晚上回府後,便看見以往夜半時分早早休息的父親正在院子裡等他。當夜,他從父親口中知曉了自己被賜婚一事。翌日,裘公公便趕忙送來了賜婚聖旨。
皇命難違,他如今正處適婚年齡,又有赫赫之功,皇帝賜婚既是對寵臣的偏愛,也是對他兵權和自由的控製。方雲朗在杏鶯樓無意間的透露讓他有了預感。
賜婚遲早有一日會到來,隻是沒想到會來得如此之快,且如此之巧。
不知不覺,他一直在被所謂的話本與風月八卦牽著鼻子走,而這背後剛好都有容今瑤出現。針對容今瑤的意圖,楚懿做了三種猜測。
其一,容今瑤與太子關係親近,她的跟蹤與監督莫非真是為了太子。推波助瀾話本與傳聞後,再讓太子助力賜婚,是為了拉攏他的勢力與白羽軍。
其二,容今瑤步步為營,先於幾位皇姐定下親事,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傍身,改變自己不得聖寵的局麵。
其三……
楚懿輕輕皺眉,立即把這個荒謬的想法給打消了。
容今瑤歎息一聲,站定在楚懿麵前,腦袋堪堪隻到他的胸口處,她柔聲道:“這話本編造小將軍對我情有獨鐘,其實不全然對。”
“糾正一下,我沒有對你情有獨鐘。”
書鋪中,隨著容今瑤的靠近,楚懿不得不垂眸注視著眼前人。
微風吹過她的冪籬,掀起輕紗一角,隱約可以看見被遮掩住的水杏眼、芙蓉麵,肌骨瑩潤,見之忘俗。
楚懿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會沉迷美色之人。
隻不過當下二人在狹窄的書鋪中彼此對望,地麵上倒映著狀似情人親吻的影子,這就讓此刻的場景徒生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偷情感。
——“少年將軍身量極高,肩臂寬厚,正居高臨下地俯視公主。瞬息之間,他恍若再也無法忍受一天未見的思念,直攬少女的纖細腰肢,將頭垂下……”
他不由得想起《天賜良緣》裡麵的橋段。
默了默,楚懿撇開目光,用軟鞭挑起容今瑤的冪籬,語帶譏誚:“與人說話,還是注視對方比較禮貌,你說對吧?”
狡猾聰明的人總是習慣擁有獵手心態,楚懿如此做,隻是不想錯過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罷了。
隻是沒想到,是這種表情?!
膚光勝雪的臉展開凝羞一笑,容今瑤眸光清澈,麵容上突然生起兩朵坨紅,尾音輕柔極了:“我自知不受寵,也未曾妄想會有一段好姻緣。當他們相傳說你喜歡我時,我是萬萬不敢信的!可是又忍不住心生歡喜……”
此時此刻,少女綻放在麵頰之上的害羞淺笑倒真的讓她像是一隻人畜無害的兔子。
話音剛止,楚懿輕笑一聲,顯然是不信:“你又開始了。”
楚懿盯著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公主笑起來的確好看,可卻偏偏很虛偽。”
她的笑總是在臉不在眼,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們是同類。所以麵對一個偽裝的同類,楚懿自是想要扒掉那些虛偽的皮。
容今瑤忍去他的嘲諷與試探,一邊忖度方雲朗到書鋪的時辰,一邊道:“說來也是,若你對我情有獨鐘,又怎麼會去逛花樓呢?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所做一切,隻是因為……”
左右她已經將楚懿算計成自己的夫婿了,為了順利成婚並且給自己的所作所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她隻能裝作暗戀楚懿,喜歡楚懿。剛好,方雲朗就是那個從天而降的“見證人”。
不論旁人怎麼猜測,最終的答案都隻會歸於他們二人之間有些不為人知的情感糾葛。至於究竟是誰喜歡誰?也沒那麼重要。她不會去解釋其他人心中陰差陽錯的誤會,楚懿更不會浪費口舌。
蓮葵回神了,時辰也差不多到了。
再一抬眼,容今瑤傾身向前,手臂毫無猶豫地伸向楚懿,不由分說環住他的腰肢。她將腦袋貼在他的胸膛前,感受兩顆心臟在寂靜中砰砰撞擊。容今瑤抱得很緊,低著頭埋在楚懿懷裡,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周圍,輕柔細膩。
“因為,我喜歡你。”容今瑤唇角微揚,說出了自己的盤算。
楚懿霎時頓住,這便是他覺得荒謬的第三個猜測。
少年臉色僵了僵,垂眼看著地麵上已經融為一體的影子。書鋪靜謐,跳躍的陽光棲息在二人身上,擁抱的身型輕微摩擦,似是從軀殼裡掙脫出來的魂魄。
“說謊。”被擁住的少年淡淡說。
他想要不動聲色地推開,可容今瑤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拒絕,所以交握的雙手死死揪住他的腰帶。炙熱的體溫僅僅隔著一層薄薄衣料,細軟的發絲擦過下巴,楚懿隻要稍稍彎下身子,手臂輕攏,就能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
可楚懿沒有這麼做。
他雙臂抬起,高高越過頭頂,準備等待少女的力道放鬆時再決絕推開。
蓮葵顧不上自己發白的臉色,耳邊一陣嗡鳴。就在二人虛情假意的糾纏之際,“哐當”一聲猝不及防從身後傳來。
容今瑤心念一動,趁著方雲朗發出聲響,楚懿的目光被吸引,她立即裝作羞赧地鬆開手,垂頭拉著木然的蓮葵跑開。
楚懿拒絕的手臂虛虛停留在半空中,空氣仿佛也在此刻凝滯。
二人離去的背影如同表明心跡被拒絕、和情人偷情被外人發現後的落荒而逃,有那麼一絲狼狽,也有那麼一絲……幸災樂禍?
“我的天呐……”方雲朗揉了揉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楚懿,恨不得立馬飛奔回淩雲堂告知同學們這驚人的一幕!
楚懿順著聲音看過去,發現方雲朗正站在門口,口型驚呼,懷裡的書籍散落一地。容今瑤的“我喜歡你”被忽然打斷,所有曖昧在男孩帶有拖音的“啊”聲中出現裂紋。
“啊啊啊啊啊!”半晌後,尖叫聲侵襲楚懿的耳畔:“我就說,小六姐一直暗戀你啊!那日在杏鶯樓,她分明就是吃醋了!子瞻哥,小六姐都跟你表白了,這回你總該信了吧?”
楚懿捂了捂耳朵,一把推開蹦蹦跳跳湊上前的方雲朗,視線落在遠去的二人身上,他嗤道:“小屁孩懂什麼?”
若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將領,不僅需要會打仗,還要會識彆敵軍的障眼法、以及是否有暗探出沒身側。楚懿隨軍出征,在漠北與大昭國土交界處與形形色色的探子周旋許久,如果不夠敏銳、不懂識人,那他早該死了一萬次了。
容今瑤表麵上說著“我喜歡你”,神情羞澀。可那雙眸中分明不含任何愛意,平靜無波,泛不起絲毫漣漪。她又恰在方雲朗到書鋪的時候說出那句話,想來在門外佯裝踟躕時,就已經注意到方雲朗了。
一看就是裝出來的。
末了,楚懿若有所思地越過方雲朗,從書鋪中走出去,拾起地麵上零落的書籍,撣了撣上麵的灰塵。
臘梅繁枝千萬,落時似雪,少年任由它們掉落在肩頭,襯他容顏華貴。
楚懿回身瞥了蠢蠢欲動的男孩一眼,微微警告:“你要是敢把今日看到的事說出去,我就把你考試期間睡覺流口水的事告訴你爹。”遂轉身朝前走。
身後的方雲朗哀嚎耍賴:“哥——你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