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編你好,左鐲小姐帶到了。”前台輕敲門框,恭敬地通報。
從左鐲的位置看過去,正好能見到Beata坐在老板椅上,戴著金絲眼鏡,伏案正在電腦上快速地瀏覽著最新的專欄內容。她聽見前台小姐的聲音,抬起頭時見到左鐲,原本緊繃的唇角舒展開來,綻放出一個笑容。
“鐲,好久不見!”Beata起身迎了出來。她是波蘭裔的美人,嫁到中國來已經多年,中文說得極順。她的身材高挑,又美又有氣度,是R社近年來興起的Lean In 項目(職場再進一步)裡脫穎而出的女性領袖,以鐵腕手段和直言敢諫聞名,帶領亞太區業務在短短幾載內一騎絕塵。
而她和左鐲的緣分還得追溯到八年前,那時候左鐲還在文化組當實習生,而Beata也才剛剛被提拔當上經濟組的組長。
“沒想到當年在樓梯間打瞌睡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獨立攝影大師啦。”
左鐲聞言會心一笑。
R社作為外媒,並沒有午休這一習慣,中午大家都是吃完飯後立刻投入工作,左鐲曾經因為適應不了,為了熬過疲乏,於是就會偷偷溜到樓梯間假寐片刻,不料誤打誤撞,在那裡遇到了Beata。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對外強勢的女性領導,正在偷偷抽泣,可當她釋放情緒幾分鐘後,很快抹乾淚痕,再次武裝自己,變成以前那樣刀槍不入的模樣。
當時兩人在樓梯間的碰麵有些尷尬——小實習生撞破女領導的脆弱時刻,左鐲當時心裡想著,該不會被滅口吧?忍不住為自己的職業生涯開始祈禱。
可沒想到,Beata之後並沒有對她有任何敵意。反而在好幾個深夜加班,或者她被組長狠批的時候,Beata總會適時出現,給她寶貴的指點和鼓勵。漸漸地,這個女人在左鐲心中,從高高在上的上司,變成了亦師亦友的導師。
“Beata,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待到左鐲快要實習結束前,決定不要R社的offer而出國轉行進修時,她終於鼓起勇氣,問了這個問題。
“你說。”Beata端起咖啡,目光柔和。
“你從不介意……我看到你脆弱的樣子嗎?”
Beata聳聳肩,表情似乎對她在意的點無法理解:“我不知道你們中國人為什麼這麼在意麵子?我不是機器,當然有我脆弱的時候。”說著,她喝了一口黑咖,縱然現在已經是淩晨1點,繼續道,“你得適當釋放自己的情緒,這樣心靈才不會生病。”
她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左胸,語重心長:“人生是長跑,你得確保自己能夠長久地走下去。一時的落後,一時的跌倒算的了什麼?你之前老覺得自己蹉跎歲月,猶豫不決,但你的職業生涯至少有30年,隻是花一年的時間,又能落後多少?”
左鐲怔怔地聽著,隻覺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是啊,她曾拚儘全力,事事爭先。可直到來了職場,發現自己的努力被批的一文不值,自己也開始質疑所選的道路。
她就像一匹蒙頭狂奔的馬,一朝失蹄摔倒後便再也起不來。
那段時間裡,她靠著藥物才能入眠,活得像具行屍走肉。
她曾經以為閃閃發光的人,原來也有自己這樣迷惘彷徨的時刻,而她都能走出來,為什麼自己不能?
如今看來,她們都成了更好的自己,更加閃閃發光的人。
Beata與左鐲握手寒暄,眼神裡滿是讚許:“我看過你拍的墨西哥偷渡者的照片,角度獨特,敢於直麵人性,難能可貴。”她輕點iPad,飛快瀏覽著左鐲的作品集,笑容愈發滿意,“明年大選在即,這個選題再合適不過。你有興趣嗎?”
其實當時經紀人寄了不少作品過去,左鐲沒想到這麼敏感的議題能被青睞,畢竟這個秘而不宣的灰色地帶,鮮有媒體願意主動揭開麵紗。對於Beata的慧眼獨具,她心頭一熱,有種惺惺相惜之感。
兩人迅速地敲定了之後的模式,以及未來合作的商務上的數字細節,一番討論下來,竟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Beata看了一眼自己的工作日程,五顏六色的標注讓她不禁蹙眉:“鐲,本來還想著請你吃頓飯敘敘舊,不過我這邊臨時有幾個會。你在京市待多久?”
左鐲無意間看見她那排得滿滿的日程表,她能為自己擠出2個小時,實屬難得。
“我今天談完就打算飛了,最近在籌備個展,走不大開。”左鐲歉然一笑,“沒事,未來合作多了,我會常來看你。”
“好,那我便不多留你了。”Beata起身打算送一送她,忽而瞥見什麼有趣的事,唇角露出一絲玩味,“鐲,如果你沒有事的話,社裡如今還留著不少老人,要不要去打聲招呼?”
她笑得一臉莫測,左鐲好奇地挑了眉。
告彆Beata,左鐲信步走向電梯,迎麵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方才在編輯室裡狠批實習生的中年男人,不正是自己昔日的頂頭上司Jasper嗎?
“喲!”他單手插兜,衝她招了招手。
這麼多年,Jasper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不修邊幅,亂蓬蓬的頭發,穿著格子衫和休閒褲,兩袋烏青紅腫的眼睛,不像是文化組的組長,倒像是個長期通宵盯梢的狗仔。
左鐲笑著上前,和他輕輕擊了個掌,“喲,老J,好久不見。”
秋末的暖陽令人舒心,他們兩站在寫字樓的頂層露台上,邊抽著煙邊閒聊著,一點也不覺著冷。Jasper抽的很快,一根接著一根,煙灰缸裡很快堆起小山。
左鐲見狀,半開玩笑:“你再這麼抽,身體遲早出事。”
Jasper苦笑,猛吸了一口,長歎道,“還是以前好,一邊加班審稿一邊抽,現在辦公室禁煙,每次我得跑出來偷偷摸摸地吸。”
他不屑地撇撇嘴:“現在的小年輕都抽什麼電子煙,在辦公室裡時不時拿出來吸一口,拿著個u盤往嘴裡塞,跟嘬奶嘴似的。”
左鐲暗笑,這人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副死不悔改,隻要彆人不按你的想法來就都是混賬的模樣。抽實體煙還嘲上電子煙,什麼五十步笑百步。
“聽說你現在混得很好,不錯啊,大明星了。”Jasper咧嘴嗬嗬一笑,上下打量著左鐲,語氣裡透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酸味。
“還好,”左鐲靠牆而立,悠悠地吐出一口煙,“當年你不是看衰我來著嗎?”
她還記得,自己選擇拒絕了R社的offer時,Jasper當眾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早晚得哭著回來求她。
被當麵揭短,Jasper自然也想起了自己曾經造的口業,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乾咳了兩聲,“這不是沒想到你還真做出來了,幸存者偏差罷了。”
左鐲看著他有點局促的模樣,幽幽地歎氣道:“老J,你啊,真是一點都沒變。”
“啊?”Jasper有點不明所以。
“你還是那副高高在上,仗著自己是前輩便可以對下屬頤指氣使的德行。”左鐲盯著他,字字鏗鏘,“在你的眼裡,自己就是真理,任何反對的聲音都該噤聲。”
Jasper沒料到左鐲竟然會如此不留情麵,他頓時大怒,臉漲得通紅,有些口不擇言,“這就是你對前輩的態度?不要以為你有點小名氣了就可以發號施令!彆忘了當年你是在誰手下乾活?!”
左鐲見他跳腳,無能狂吠的模樣,依舊不為所動,語氣平穩:“你現在的樣子,真該照照鏡子。還活在過去呢。”
她支起身子,將煙頭撚滅,“職場手冊,貌似有一條是禁止隨意辱罵員工吧?你覺得如果我作為‘吹哨人’,去和HR聊聊你今日的所做所為,他們會是什麼感想?”
Jasper瞠目結舌,他總下意識地覺得左鐲還是自己的手下。可如今的她,眼神淡漠,氣場全開,竟讓他無端間生出幾分怯意。
之前聽說總編的年度專題將和左鐲合作,他本想借著過去的情分,讓左鐲幫他美言幾句,好讓自己接下這個專題負責人,誰曾想,還未開口,這一當頭棒喝,還反被她威脅。
他心下翻湧起一陣憤恨,從前便覺得這個女下屬像是個高嶺之花,不接地氣。她的才氣驚人,小小年紀在選題和撰寫方麵都出類拔萃。於是他各種打壓,打回她的稿件,說她寫的都是些博人眼球的話題,帶著太重的自我情緒,偏離了新聞的客觀性。
畢竟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被老記者罵、老主編批,從打下手到一步步熬走彆人。明明我經曆過這麼多,憑什麼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想什麼苦都不吃,就青雲直上?
他自己曾經淋過雨,就想把彆人的傘也撕了。
見Jasper被自己堵得啞口無言,煙也不知什麼時候燃儘了,就像曾經的師徒情誼一般,走到了儘頭。
左鐲拍拍衣襟上的煙灰,準備欲走。
臨走前她回過頭,對著Jasper嫣然一笑。
“對了老J,我未來經常會來R社的。我會看著你的。”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Jasper的手下意識地攥緊,狠狠地盯著她的身影,臉色沉的可怕。
左鐲拉開樓梯間的門,迎麵撞見一個身著白衣的女生,她手裡拿著兩杯咖啡,怯生生地站在那裡。牛奶瓶底般厚的眼鏡也掩不住她眼底裡藏著的恐懼,以及疲倦的青紫。
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我……我不是故意偷聽的。”那女孩沒想到會被左鐲撞見,慌亂地解釋,聲音微顫,“我是來給組長送咖啡的。”說著,她揮了揮手裡的咖啡。
“‘飛鳥絕高羽,行人皆晏興’。看來你父母對你期望很高啊。”左鐲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工牌,這個叫蘇羽興的女孩子,照片上氣質純淨,笑起來眼神依舊有光,哪像現在這樣,像隻受驚的小鳥。
左鐲歎了口氣,真不知道為什麼在R社,什麼秘密都能被她撞見。
“他讓你送咖啡?”左鐲挑眉,“你是記者,不是打雜小妹,下次他再叫你做雜事,就讓他自己點外賣。”
說著,她拿過蘇羽興手裡的咖啡,意味深長的說:“在和自己的這一場馬拉鬆裡,你得先讓自己強大起來,才不會被欺負。”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
蘇羽興怔怔地目送她離去,直到左鐲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間時她才反應過來,心中湧動著千言萬語,似有一股力量催促著她追上去。
她對著樓梯間喊道:“謝謝你!”
良久,樓道裡隻餘聲陣陣,並無人應答。蘇羽興還以為左鐲沒有聽見,正欲轉身,卻瞥見樓梯拐角處,有一雙手若隱若現地衝她揮了揮。
不用客氣。
蘇羽興攥緊了拳頭,眼神愈發堅定。她是對的,我憑什麼蹉跎?我有能力,有野心,我要用實力爬上頂峰,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蘇羽興,生來就是要成就一番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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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鐲坐在機場裡,看了眼手表,時針已經指向淩晨十二點,距離她機票上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她忍著困倦和煩躁的心情,敲了敲前台。
“您好,BSX791的預計飛行時間有新的消息了嗎?”
空航人員有些歉意地搖了搖頭,“目前還沒有收到具體指令呢,需要麻煩您先等待。”
又是這個答複。她七點半到機場的時候就被告知因為氣流原因,飛機無法降落,航班可能會延誤。可如今已經等了將近五個小時,她的身體已經發出了疲倦的信號。
她的手機一亮,是藺鴻鳴的微信,上麵交代著展覽的媒體發布會的細節,還要與她再次確認。
另一邊靳磊的微信也跳了出來,問她什麼時候到,要不要來接。
她回了一條:不回去了,航班延誤,今晚就先住京吧。
靳磊的短信很快又彈出來:那這麼遲,你一個人打車回去嗎?
左鐲回:對啊,不然我在這裡打地鋪嗎?
因為這次機場大規模飛機延誤,機場酒店早就已經爆滿,她也是沒有辦法,揉了揉額頭。今天上午在R社經曆的戲劇經曆已經讓她很是疲倦,如今又攤上這事。她歎了口氣,和前台辦理完了轉機手續,拖著行李箱往外走。
秋夜的天氣已經轉涼許多,左鐲走出候機大廳,秋夜的寒風迎麵吹來,她不禁打了個冷顫。夜色如墨,將她的身影溶入其中。她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唇間,打算借此提提神,驅散周身的疲憊。
可當她摸遍全身,也找不到打火機,這才想起安檢時,她早就丟進了垃圾桶裡。
沒轍,她正欲將煙收起,一簇火光倏地在眼前亮起。
火苗在夜晚的寒風下躍動,暖黃的光芒給那張俊俏的臉鍍上了一層金邊,勾勒出分明的輪廓,熠熠生輝。左鐲愣了愣神,幾秒後才分辨出這張臉。
是昝淮。
他半垂著眼,纖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兩彎月牙般的陰影。修長的手指虛攏成環,將躍動的火苗護在掌心,為她遮擋著夜風。
左鐲湊近了些,他們倆的額頭都幾乎想要相碰。方寸之間,他身上的香水味清晰可聞。
嘴裡銜著的香煙觸到火苗,霎時迸出點點火星。左鐲微微闔上眼,深吸了一口,煙氣在口腔中盤桓流連,繼而順著喉管流淌至肺腑,帶來幾分苦澀,更多的確實安定。
“你怎麼在這裡?”左鐲向後正好,向身後吐了一口煙,儘量不讓味道飄到昝淮身上。
“靳磊不放心你。”昝淮直起身,目光若有似無的在她臉上逡巡,“我送你回去。”
她這才看見昝淮的車就停在附近。她沒有說話,立在原地並沒有動彈。
昝淮見狀,也沒有動作,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嫋嫋煙霧在兩人之間盤旋飄蕩,似無形的隔閡,又像曖昧繾綣的紗帳。
許久,左鐲開口:“昝淮,你什麼意思?”
昝淮挑眉,往前走近了一步,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拉近到呼吸可聞,在這個寒冷的夜色裡分外灼人。
他高大的身影在燈光下拉出長長的剪影,將左鐲籠罩其中。那雙深邃的眼眸直直望進她的眼底,仿佛想要將她的心思看個透徹。
“就是你想的意思。”
他莞爾一笑,配合著他精致的五官確實如靳磊所說的,很多女人可能都會因此淪陷。
修長的手指撚住她指間的香煙,緩緩抽離。他將煙叼在唇邊,深深吸了一口,繼而緩緩吐出煙圈。
他盯著她,如同一隻狼鎖定了獵物一般。
“左鐲,我想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