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儀沒有哭卻也紅了眼眶,可憐兮兮的坐在王氏懷裡,旁邊是跪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元望,而南邦也在,他跪坐在地上給崔妙儀看手。
“怎麼了?”
“元望莽撞,碰倒了茶杯,妙儀正在撿棋子,燙了個正著。”開口說的卻是南邦。
他依然是一身舊裳,素麵披發轉過臉來道。
元望跪在那裡,卻搖搖欲墜,哪裡像是隻犯了這點小事的。
本來隻是隨意下著棋,他覺得妙儀也算有些天賦,便跟她說了一些長安棋士的情況,隻是嘲笑了一下那些半輩子都混不出頭來的老棋士,卻被反駁了一下,二人說著說著便有些爭執。
妙儀不喜歡他的態度,看著四周連個丫鬟仆廝也不在,元望正在收棋子,她抬手一把抓住了元望的手腕:“你覺得這一局我的白子可還有餘地?”
這丫頭也是個心裡沒譜,一踩就跳腳的。
元望愣了一下:“黑子已經獲得了安定,白子連接下錯太多處,如今隻剩一張皮,起不到外勢應有的作用,這局極難翻盤了。”
崔妙儀心道:他已自有棋風,先固求穩定,在一切都遊刃有餘的同時,麵上開始張狂求險。不少棋手就會被他安定後的幾步棋欺騙,認為他已經張狂的失去了原形,很快就找到了破綻,實際上他隻是背後固守疆土,用剩下的兵卒戲耍玩樂罷了。
崔妙儀最擅長的不僅僅是圍棋的計算力,而是她能很快揣摩到對方的性格和特點。
小小年紀脫離了棋盤便是稀裡糊塗,但撲在這十九道縱橫間,她便如同三軍主帥。
妙儀將他麵前的黑子棋盒也抱到麵前來。
她接著道:“比如你看東八南五便是你積極應戰的凶猛一招,我連接東六南六扳……然後你取了我東四南五、東三南五兩子,我的反擊稍顯弱勢,一定會這般發展吧。”
妙儀兩手分彆執黑白子,一手一子落棋。
元望不由得緊盯棋盤點頭,他自認其他幾角已經吃死穩固,黑子無還手之力,定然會這般杠上。
“那你再來下幾手。”妙儀從棋盒裡抓了一把黑子給他,元望對於她這種塞瓜子兒似的給棋子方式有幾分不滿,卻被妙儀剛剛的話吸引顧不得抱怨,低頭看棋盤。
他微微思考,繼續下局,妙儀依舊是落棋飛快,元望自認為這幾招都是仔細思考絕對不會有問題的,可忽然黑子落在了剛剛圍住被拿走棋子的空地上,元望輕叫了一聲:“你怎麼下在那裡!剛剛東四南五都已被我取走!你可真是傻——我就當是與你下指導棋了,快拿回——”這話才說道一半,元望猛地一噎,臉色白了幾分。
“我剛剛攻下的東南如今竟……”元望喃喃道。
元望撚子的食指中指卻僵在這檀木棋盤正上方。
妙儀道:“你難不成還想再圍我?”
元望心中駭然,不過幾手,東南角的局勢已經不是他能控製的,一切來的太快,元望剛剛還在兀自謀劃,片刻間就已落入圈套!
對方太了解他了,不過一共下了三四十手棋,卻仿佛被人看透!
他咬了咬嘴唇,目光猛地從兩人一直糾纏的東南方挪開,無視妙儀剛剛的衝劫,一步下在西北,低聲道:“西五北七衝。”
妙儀一招下在了東三南五,他的東南損失慘重如今已是妙儀的疆土,左右兩處黑棋必死一處,這邊還含著元望五個黑子,她的八手已足夠獲得主動了。
妙儀道:“這邊是我的落腳棋與攻擊棋共是一招。你實在是聰明,西北連衝兩子,有舍有得。從實利來講,你兩黑子衝下去極大,獲利的目數上還略多於我剛剛東南白子所得。”
元望卻忍不住被亂了心智,妙儀語氣平和講解,這般仿若是她在指導他一般!他屏息握緊手裡幾個黑子,過了兩分多才再度下手。
可怕的預見力與控製力!
她不再亂擺弄棋子,表情沉靜,哪裡還像是個幼童。
八歲,她卻像是個對弈中的長者,她究竟經曆過多少局對弈,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研習,才有的今日!
仿佛是棋藝中過度的成熟,才使得她現實中的思維太過稚嫩單純。
表麵利益上是他得的多,可實際上妙儀所執白子已足夠依靠東南那八手搏來的雄厚外勢發起攻擊!
正東三。白棋。
東一北一。黑棋。
唯有落子聲與念棋聲交替。
“所以你就黑子向東北尋求聯絡?”妙儀快棋快語,元望被她帶動,癡愣愣的盯著棋盤。
下手落子,卻看著局勢一再陷落,終是妙儀手中白子再度下落時,元望麵色慘然——
這局勢完全逆轉,白棋控製全局主動權,不過堪堪十三手棋,將妙儀逼得隻剩白子皮的棋局,竟然就這般反過來了!
再往下走去恐怕太過艱難,元望隻覺得對方的棋藝仿佛覺得深得沒個概念!
他咬緊嘴唇,王氏教過他太多遍的不能輸,他還要一搏試試也好!
可元望就要去掌心裡抓子,隻發現空無一物,猛地一僵。
他剛剛最後一顆黑子已被他用上而不自知。驚恐的卻是……這不該是巧合!十三子翻盤,妙儀早已算到,便在最開始,隻抓給了他十三顆黑子!
……何等鬼才!
他雖也不過十三歲,但弈棋經驗絕不比那些院生少,打小拜師學棋,元望努力異常,一路走來,平級弈棋時何曾輸過,雖年幼得意,卻也是有幾分水平,今日不過半柱香時間都沒有的最後幾下,他如同被玩弄鼓掌之間!
這是一種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臉上般的衝擊。
元望麵色慘白,一個字也說不出。
卻不想就在這時南邦進屋了,他繞過屏風看著兩個小人在下棋,有些好奇的就要湊上去。南邦懂棋,這個格局一眼望去便是他輸得一塌糊塗,元望隻知道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輸得這般慘,端起茶盞咬牙決心,便裝作手一滑,往棋盤上撒去。
卻沒想到崔妙儀正要將棋子收走,整理棋局,那滾燙的冒著熱氣的茶水,直接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一個八九歲小女孩兒,被燙的登時痛叫一聲!
元望心裡一顫,麵色發白,看著那紅腫的手背,方知自己傷了人。
這才引來了王氏。
崔季明正要開口,卻看著舒窈的小手幾乎要捏斷團扇扇柄,一手牽著妙儀,惱的幾乎冷笑出聲:“堂嬸屋裡,竟然連個管茶的下人都沒有!一個個倒是會在外頭說笑逗鸚哥,看著孩子們麵前沒甜頭也不往眼前湊是麼?!”
她聲音清亮,心中卻已經是惱怒到極點。
舒窈是家裡嘴最毒的,也是最護犢子的,看著妙儀手背上紅腫一片,卻也知道剛剛的話有些打王氏的臉,緩了緩聲音道:“這憊懶下人不罰,下次指不定燙到的就是堂嫂,是元望哥。想來也是堂嬸今日見著孩子多,高興壞了也沒管這些奴吧。”
看著元望這個樣子,舒窈恐怕猜到這茶水並非是無意的。
隻是元望是長房嫡孫,她又沒有證據,隻能逼著王氏懲治下人。
王氏即將接手主母之位,卻讓個小丫頭找著由頭說她治下無方,王氏卻忍了。
她一個母親怎麼可能不了解自己兒子,她看著元望,也猜到了大半。
這事兒鬨大了,崔式來了更不好看,她在可以隻是責罰下人的份上將事情收住,她不至於連這點也忍不了。外頭仆廝嘩啦跪了一片,大夫這才來,說是燙的不輕,夏日裡又不適合敷的太厚,若是不小心護著容易留疤。
八歲的姑娘,剛回了本家還沒兩天,就是可能手上要留疤啊!
王氏又要人拿了專治燙傷的清靈膏來,又從庫房裡討了一塊上好的玉石:“那些下人已經拉下去罰過了,嬸這邊有塊上等的岫岩玉,都是養過的,拿來貼手必定能不留疤。”
崔季明可知道大鄴的醫術絕不發達,不但有很多古怪方子、巫神道術,甚至還有許許多多詭異的偏方,用玉石貼燙傷傷口就是其一。
舒窈冷著臉,看著那已經被下人擦淨的棋盤,忽地開口道:“這先帝賜下的棋盤,當年祖父甚至用他與先帝在宮中對弈過,曆經幾十年金漆不凋,如今卻放在這裡,被熱茶澆了一遍,也不知道是誰的用物,這麼不小心。”
王氏臉色微變,南邦隻是看著大夫在給妙儀拿軟巾包手,權當作什麼沒聽見。
王氏麵色正了正道:“當年翕公離開長安時,說是這棋盤不用了,便留在了家中。元望敬仰堂祖父的棋藝,這才央著拿過來用。既然妙儀懂棋藝,又是翕公親孫女兒,元望就絕沒有占著這棋盤的理。”
她畢竟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做事自然有分寸,不但要人將棋盤搬到二房院裡去,還叫下人從庫裡拿來了新作的雲子。
崔妙儀這個缺心眼,看到了那技藝複雜產量極低的瑪瑙雲子棋子,便忘了傷口,捏著棋子對光看,興奮的臉上寫滿了想要二字。
舒窈氣惱她這點出息,讓下人接過來,施施然行了個禮,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南邦回頭看了崔妙儀一眼,對她一笑,妙儀也對他揮了揮手才走出門去。
元望則是快要倒了下去。他輸了棋,丟了他最愛的棋盤,連定到手的雲子都被妙儀拿走了。
那些剛剛還在說笑著的下人們早已跪在院中,這一路倒是沒人給她們三姊妹行禮了,妙儀已經不覺得疼了,舔著指尖甜甜的山楂茶,覺得手上的繃帶十分難受,卻看著拽著她大步往前走的崔舒窈身子顫抖了起來。
崔季明跟在後頭也驚了一下,妙儀轉過臉看著舒窈氣的渾身發抖,緊緊捏著她沒受傷的手,眼淚珠子往下掉。
妙儀被舒窈罵慣了,哪裡見她哭過,連忙撲過去抱著她:“阿姐,我不疼,一點都不疼了。”
舒窈將她拽開,狠狠地擦著眼淚,戳著妙儀的腦門:“你這樣怎麼能讓人放心,一個個都跟傻子一樣!就知道下棋,就知道下棋!你這手要是留疤了以後多麼不好看!你是個姑娘家!”
崔舒窈一張小臉,又是氣惱又是傷心,她往日裡從不哭出聲,此刻憋得臉通紅:“我就不該跟著大哥去找阿耶,我就坐在那兒,看誰敢傷著你!”
“姐,我不疼了,不怪他。”
“妙儀,你是不是下棋贏了他……”
妙儀惶恐了半天,點了點頭。
“你贏了多少?”
“沒有贏多少,我就隨便下了一點,他跟我說話可氣人了,我沒忍住才……”妙儀嚇得縮了脖子。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贏他一局,這會兒可風光?!”舒窈氣的臉都紅了。
崔季明眼看著舒窈就能按著妙儀打她屁股,連忙攔在中間,抱起妙儀道:“行了行了,事兒都鬨成這樣了,她也吃了苦頭。”
舒窈卻是咬了咬牙,看來元望是因為輸了惱羞成怒才弄的那一碗茶,這事兒可不是什麼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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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崔季明沒有想到這次夏季出宮行獵,會烏泱泱帶上這麼一幫人。
大鄴曆代帝王都十分喜歡行獵,在自家苑內行獵也有,出宮去長安周郊行獵也有,最多的時候都有一個月跑出去行獵三四次。
全民尚武,官員履曆不分文武,千萬世家子想做遊俠兒,這麼個氛圍下,又加上殷氏王朝也有胡人血統,所以前朝的圍獵,到了大鄴便成了遊牧民族一般的行獵。
沒有專人圍起野獸,純靠著大隊人馬對於野獸動向的追蹤,一行人帶有帳篷篝火,居住在城外林中二至三日,稍顯危險刺激,但也更為自由。
這次行獵的規模卻很大,賀拔慶元這樣的國公老臣都有參加,長安城內的權貴隻要是拉得開弓的,基本都烏泱泱的來了。
殷邛還叫上了幾乎所有適齡的皇子和各家少年郎。
若是再有些少女,簡直就像是相親大會,不過看著帳篷之中,來來回回行走的各家十歲至十五歲左右的騎裝少年,她也猜到了,這回宮裡那麼多皇子,殷邛不會是要選皇子伴讀吧?
上次打馬球也是挑了許多官家少年來,想必那時候殷邛就有了這個想法了吧。
距離長安三十多裡的林中,已經選好了一塊空地,各家的仆奴都在搭建帳篷。
賀拔慶元與她住在賀拔家的青廬,反正就倆人,跟那些烏泱泱來十幾口子一幫人的家族不同,他們帳篷比較小,也挺偏僻的。
崔家也來人了,崔式沒有來,他是個走優雅迷人路線的潔癖,不論是射殺行獵,還是住在沒有地板的帳篷裡,都不是他的風格。
所以崔家來得是崔夜用、南邦,小輩帶了元望與幾個男孩。
崔季明一身深紅色騎裝,正要去簡易的臨時馬棚裡去牽自己的馬時,卻看著以太子澤為首的一隊皇子從帳篷間的寬路上穿過。
這隊皇子一共有六人,包括之前就養在聖人身邊的三位皇子。
如今養在皇後膝下的嘉樹,他似乎沒有騎過馬,騎了一匹矮身小的馬駒還快要嚇得摔下馬去。
崔季明卻注意到了這隊皇子中最後一個,沉默的騎在黑馬上的殷胥。
靠?!他不是傷了腿了麼?為什麼還要來!
強行要露臉啊。
殷胥麵無表情,心中更怨念。
他是被薛妃強行帶出來,套了一身趕作的騎裝,甚至還逼著幾個嬤嬤在他臉上又是描眉抹粉的,就是想讓他看起來精神一點。
他感覺自個兒重活一輩子,丟的臉比前世都多,真希望崔季明彆看著他一副娘炮樣,再想更多。
殷胥想著,轉過臉去,就看到崔季明一臉臥槽的望著他,兩人對視,俱是身子一震。
‘臥槽他一定在人群中找我的身影,那個幻想著跟老娘共浴的變態皇子!’
‘臥槽她一定看見了我抹粉的樣子,能不能洗臉再來我真是個正經男人!’
倆人無比默契的齊齊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