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我才華不弱於其他士子,所以我無法去讀甲科。如果我成績優異,我就無法掩飾我的才學;然而讓我故意表現出拙劣的才學,則是對不起我曾經付出過的努力。”
祝英台的語氣中有一種早就看透的疲憊。
祝英台原身的努力,並不因為她出眾的天賦而就有所減少,她是個天才,卻不因自己是天才而有所鬆懈。
自己可以在價值觀中表現的和她不儘相同,但如果她對不起她曾付出過的努力,便是一種對原身的侮辱。
被千年傳頌的祝英台,如果是個女扮男裝不學無術,進學館隻是為了撩漢子找老公的LOW貨,連她自己都饒不了自己。
她會腦補,但腦補是為了分散她時刻緊繃的神經,她清楚的明白自己並不會因為腦補而真去妨礙到任何人。
但她的話,好像真的傷害到馬文才了。
她和祝英台,從不會去傷害自己的朋友。
“我不想被人看輕,可也不能出人頭地為自己和其他人惹麻煩。馬文才,我不願出仕,也不能出仕,我不能告訴你我的苦衷,但甲科,我不能去。”
她低下頭,有些羞愧地說出了真相。
“我開玩笑,是為了掩飾我的無措。”
馬文才微愕。
他從沒有見過認錯如此之快的人。
“至於鴻鵠的話,是我先入為主的觀念在作祟,我以前聽過那樣的典故。我沒有覺得鴻鵠的行為可笑,也沒有瞧不起你努力的意思,我不是誇耀自己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彆人努力的東西,更不是酸著我沒有得到、隻是因為我懶得去爭取。”
祝英台半天沒有等到馬文才的回應,聲音裡已經有些顫抖之意。
“儀態閒適的天鵝尚且在水麵下拚命的劃水,哪裡會有不努力就能成為天才的事情呢?哪怕真是鴻鵠,會表現未曾如何努力的樣子……”
“不過是擔心自己是另一隻鴻鵠之下的燕雀罷了!”
即便是天才,也還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
從小背負著“天才”之名,承受所有人的誇耀,一旦沒有表現出眾人期待的樣子,就會落得個“才儘”的笑話。
擔心配不上自己的名聲,擔心表現的刻苦努力會顯得笨拙,擔心即便努力了還是比不上更有才華的人,索性便表現出“我什麼都沒做我就是這麼厲害”的樣子。
這樣做的話,如果日後落敗,還能解釋是“他很聰明但是就是沒怎麼努力”,似乎隻要天才一努力,就能更加出類拔萃一般。
祝英台不算是天才,但她有著原身留下的所有記憶和感觸,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女子是如何痛苦又掙紮的生活在這個可怕的社會。
她既不能展現出自己比男人還要出眾的學識,又不願猶如尋常婦人一般渾渾噩噩的渡過自己的一生。
祝英台的高傲來自於天賦,祝英台的痛苦也來自於她的天賦。
而她的高傲來自於她的來處,她的痛苦也來自於她的來處。
對於很多男人來說,時人講究風度,時人講究清靜無為,時人講究“努力終究成空”,所以即便他有多麼努力,麵上也要表現出一副“嗤?努力?那是下等人才會做的事情”。
似乎隻要和普通人一樣努力,就會淪入下品。
就連馬文才這樣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敢承認自己其實拚了命的努力,生怕被彆人看輕。
這個怪誕的時代,將人類美好的品德批判的一文不值,又將該唾罵的言行反倒高高拱起。
這樣的時代,能讓祝英台產生什麼樣的融入感?
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荒誕之中的。
即便是真的見到了這些活在“傳說”之中的人物,也無法讓她產生真實感。
“那你的乙科又是怎麼回事?祝家家教再差,也不至於乙科這麼弱!你在家沒讀過《晉律》嗎?”
馬文才的火氣已經被她慢慢安撫下去,但是一想到祝英台乙科成績差成那樣,火氣又起。
南朝宋齊梁的法律都脫胎於《晉律》,多有增減,大差不差,馬文才原本還以為祝英台會露出羞慚的表情,誰料她卻緊緊蹙起了眉頭,似乎多想一下什麼都是罪孽似的。
“在家就看不進去,現在更看不進去。”
祝英台難得冷著臉。
她來的時代雖然法製上並不完美,可和這個時代一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她說她在家就看不進去是真的,祝家莊不許女子學律學,或者說,當世大部分人家都不允許女兒家學律學,所以祝英台起了來讀書的念頭時,是曾經想臨時抱佛腳看看這個時代的律法是怎麼樣的。
可當她看完開篇幾章時,就氣的渾身發抖,將《梁律》給拋了出去。
法律規定朝官士族犯法能夠贖罪,叫做“官當”;百姓有了罪,不但自己坐牢,還要株連全家老小。
法律規定士族可以不用受到任何懲罰便侵占河澤良田,百姓卻無立錐之地。
法律規定士族不必交稅,不必服役,國家危難時不必上陣當兵,取而代之的,是無數以血肉供之的百姓。
士人血親相/奸乃是風雅,隻需要罰錢,庶民五服之內有了關係便要黥麵砍腿流放千裡……
每條律法其實都很嚴謹和嚴苛,可製定者們在每一條嚴謹的條律後麵都開了“後門”,以供特權階級去尋找脫罪的漏洞。諸如此般還有很多,其法律雙標之嚴重看的祝英台內心裡破口大罵,再也看不下去。
所以無論馬文才也好,其他人也好,哪怕他們的顏突破天際,祝英台在看到他們的時候,無法不想到他們其實是吸食著民脂民膏甚至是民血民淚長到這麼大的,而他們的風雅和風度,是在踐踏著彆人生存的權利的時候被“教養”出來的。
隻要一想到這些,祝英台就根本沒辦法對他們生出什麼好感,偏偏她自己的身子也生在這個階級,連表達出對普通人的好奇都是一種“不合時宜”,更彆說想辦法維護他們的權利。
那被割了鼻子的可憐女孩,就是對她最好的抨擊和警醒。
她除了用“好歹他們還有顏能耽美”來麻痹自己,還能靠什麼才能忍住不拔腿就走的衝動呢?
有一段時間,祝英台似乎明白了為什麼魏晉南北朝時有那麼多明明可以做很多事的名士卻選擇了歸隱,過著“放達”的生活。
難道這時代就沒有聰明人嗎?難道這時代就沒有會生出憐憫之心的人嗎?
可他們能做什麼?連這個國家的法律都是要求人們去剝削彆人、苛責彆人、傷害彆人的啊!
那些“不合時宜”的行為,放在了士族的身上,變成了曠達。唯有曠達,才能掩飾住他們內心不安而生出的惶恐之心。
至於之後的“跟風”,便是讓人作嘔了。
馬文才問她為什麼乙科學的那麼差,這簡直是個不用問的問題。
有幾個她這樣經曆的人,會熱衷於學習如何去壓迫彆人,如何用禮教把自己包裝成沒血沒淚隻懂繁文縟節的怪物,如何可笑的騎著驢子當馬拿著玩具弓亂瞄就算是學了“射”和“禦”?
祝英台第一眼看到“馬場”那幾匹比狗高不了多少的果下馬時,她的內心是拒絕的。
馬文才又如何能想到,祝英台的“看不進去”,是這麼多無法和這個時代任何士族解釋的“原因”?
所以當他看見剛剛還“誠懇道歉”的祝英台,此刻卻一副“我不願多提”的樣子時,頓時生出一種“怒其不爭”的可笑來。
她剛剛還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嘲笑他的努力,那現在這種“夏蟲不可語冰”的態度是什麼?
看不起他嗎?
生性高傲的馬文才無法直麵這種兩生兩世的“輕蔑”,如果這祝英台是個真男人,他揍他一頓也許就出了氣,可她偏偏是個女人,馬文才看著麵前的祝英台,隻覺得自己快要被活活噎死。
有才了不起啊?
有才就能看不起人嗎?
未免自己情緒失控做出什麼真的傷害到祝英台的事情,馬文才站起身,用更“輕蔑”更“高傲”的姿態凝視於她,冷冷一笑。
“你曾跟我說,來會稽學館是為了看到不一樣的風景,我原先還欽佩你的選擇……”
他“嗤”了一聲。
“現在我懂了,原來你是為了去丙科看那些下等人的。”
說罷,拂袖而去。
***
當夜,馬文才沒有回來,他的四個小廝風雨雷電也沒有留在院子裡,聽半夏的話,馬文才似乎是去了隔壁傅歧的院子。
對此,半夏簡直欣喜若狂,也對祝英台才沒幾天,就能把一位涵養如此好的貴公子氣跑的本事讚歎不已。
她就知道她家主子一定是自有辦法,否則怎麼會這麼淡定!
哈哈哈,隻要讓他討厭就可以了嘛!
看著半夏如此“興奮”,祝英台的內心一團亂麻。
也是 ,傅歧和馬文才,才是一國的。
就是不知道梁山伯如何自處。
會和她一樣,莫名其妙就把所有事都搞砸了嗎?
祝英台仰倒在地台上,看著左手邊立著的那方素麵小屏,內心有種另一隻靴子終於落地的惆悵和踏實。
“這就是‘命定’的道路嗎?即使換了一個祝英台,也不可能和馬文才友好的相處下去……”
祝英台眨了眨眼,想要把眼睛裡的酸澀給眨回去。
下等人……
原來在馬文才的眼裡,那些踏踏實實生活,想要用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的普通人,都是些下等人。
那她又算什麼上等人呢?來自於普通的工薪家庭,和所有孩子一樣老老實實讀書,高高興興上學,等著畢業後找份糊口的工作,順便和心愛的人組成一個可以為之奮鬥的家庭……
就是下等人嗎?
“我不會妥協。”
祝英台咬住了下唇,心中狠狠道。
即便和馬文才真的絕交,即便是在這個會稽學館裡再無誌同道合之人,她也不要妥協。
她絕不為取悅“友情”妥協,也不為取悅“愛情”妥協,更不會妥協……
這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