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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4777 字 10個月前

祝英台沒注意到馬文才又是驚又是喜的表情,她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些書畢竟不是她所讀的,有時候反應總要慢半拍才能想起來到底說的是什麼,但它們卻確確實實都存在於那裡,就等著她來讀取。

“你有如此本事,做個秘書郎也足夠了!”

馬文才實在是喜歡這字,見獵心喜地捧起書卷,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譽之言。

“這是楷書?字跡清秀平和,嫻雅婉麗,你學的是衛夫人之法?”

衛夫人,是王羲之的老師,書道大家。

祝英台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字是女氣了一點,不過館中不少學生的字比她脂粉氣還重,反倒不怎麼顯眼了。

這時代好的書跡不易看到,筆法保密,不輕易傳人。一旦得到正確筆法和看到高水平的書作,就具備了成為名家的重要條件。

祝家昔日和衛夫人的夫家李家有親,曾藏有一副衛夫人的真跡,正是她昔日所作的、教授門人書道的《筆陣圖》。

後來祝家和大部分北方士族一樣南渡,金銀珠寶都沒有帶上,卻將家中書籍字畫保存如新,這《筆陣圖》被視作祝家的傳家之寶,家中子女但凡開始學寫字,都是從臨衛夫人的字開始的。

但懷璧者罪,所以祝家上下,無人從透露過他們家有《筆陣圖》。

馬文才和當世不少士人一般,學的卻是王體。

他前世學的就是王體,重來再改不免麻煩,所以今世隻想將自己的字練得更加遒美健秀,不要似前世國子學博士點評的“委婉有餘筋骨不足”即可。

放下手中墨跡未乾的紙卷,馬文才突然有很多問題想要問祝英台。

這段日子裡,祝英台來去隨意,他看似彬彬有禮,其實早已經被現在停滯不前的“感情”狀態弄的有些煩躁了。

他是來找媳婦的,不是來交好友的。

可說實話,對於如今和他同舍而住的祝英台,他卻沒有了剛剛入館時想要了解她的那股衝動。

不似前世隻是看著她的背影就能產生無限遐想,有時候她明明就坐在他身邊發笑,他卻完全猜不出來她腦子裡想的到底是什麼。

而且,他還有種極為強烈的預感,如果他知道了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恐怕隻會更加煩躁。

會選擇和男子們一起讀書的祝英台,原本就是離經叛道的。

那麼……

“你為什麼會來會稽學館讀書?”

馬文才的餘光從紙卷上掃過,正色問道:“我記得祝家莊南渡時帶了不少書籍,祝家私學甚好,你們家又是鄉野豪強,幾乎不在朝中出仕,為何你要來會稽學館呢?”

“我為什麼要來會稽學館讀書?”

祝英台微微愣了愣,竟有些不好回答。

馬文才會為她整理筆記的熟練而歎服,卻不知道像是她這樣經曆的學生,但凡曾經用過功的,在“做筆記”上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方法。

這個沒有標點符號、學字之前先學如何讀音和斷句的年代,她心中有著自己的“畫麵記憶”,遠不是馬文才這種看慣了經卷排列方式的古人可以明白的。

但整理提綱的本事是如今的祝英台的,學富五車的本事卻不是她的,這是祝英台十幾年來日積月累的結果。

原身的祝英台,是個既勤奮又聰慧的天才。

說起來,她來到這個世界其實才不到一年。

剛剛來的時候,原身正生了一場病,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活不下去了,可最終她還是撐了過去,但撐過去的祝英台的性格卻有了變化,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

古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剛開始時沒人敢刺激還纏綿病榻的祝英台,而後等她能夠下床走動了,又居住於閨閣之中很少拋頭露麵,這種怪異才堪堪被隱藏了下去。

在那個莊園裡,祝家人就是天,就是法,是所有人要信奉的規則,是所有人要仰望和擁護的“上等人”,隻要祝家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不對她存有疑心,沒有人敢提出質疑。

原本祝英台也慶幸自己還算幸運,沒變成乞丐或者仆役之流,出入有仆役隨從,起居有侍女照顧。

比起等著畢業就是失業的那段日子,不知要幸福多少。

可等到她身子大好、開始想要了解這個世界時,卻不可避免的被那個等級森嚴的“莊園”嚇到了,幾乎是滿懷驚慌恐懼地要逃離那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家園”。

她害怕,怕自己最後也如他們一般,漠視人命、凡事以莊園利益為先,最終踩著無數的人命和血汗,和那個莊園裡所有的女眷一般,和姨娘鬥,和庶妹鬥,和表妹鬥,和親娘鬥,嫁人之後,和小妾鬥,和婆婆鬥,和所有人鬥,最後一步步踏上“上等人”的位置。

隻要一想到她將會過上這樣的日子,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完成“命定的道路”,哪怕最終逃不過一死,也好過變成那樣殘酷麻木的蠢物。

至少她爭過。

“我來之前,錦衣玉食。”祝英台難得表現出沉靜的一麵,一拂下擺,跪坐了下來。

“我原想著,一直錦衣玉食也不錯,至少有人伺候,不會餓死,按部就班,隻要不出錯,過的便是人上人的日子。”

馬文才默而不語。

他們這種門第的人家,本就該過著這樣的日子。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也算不上好或者不好。直到有一天……”

“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比很多人的都挺?”

祝英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的苦澀。

馬文才的眼光在祝英台的鼻子上定了定,點了點頭。

漢人很少見這樣的鼻梁,胡人倒是多見,不過她是女子,所以雖然鼻梁挺直,但鼻頭嬌小,看起來倒不似胡人。

“我這鼻遺傳自我的母親,隻有我和我的嫡兄祝英樓是這樣的鼻子。我從沒覺得這鼻子有什麼特彆,畢竟誰也不會沒事一天到晚注意自己的鼻子。知道有一天,我和我母親閒逛花園時,母親看到一個侍人的鼻子很漂亮,就誇了句她鼻子像我……”

“我那時並沒有想太多。”

祝英台的表情漸漸木然起來。

“過了幾天,她阿爺領著她來見我,她已經沒有了鼻子。”

“她的阿爺是伺候我哥哥的管事之一,她本來並不是奴仆之流,也過著有人伺候的日子,隻是隨她父親來我家辦事而已。可她的鼻子就這麼被她的阿爺割掉了,就因為母親誇了一句。”

祝英台的眼眶微紅,聲音哽咽。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可每當她回憶起此事,依舊有如噎在喉之意,當時有多驚慌失措,可想而知。

“他割掉了她的鼻子,領著僥幸沒死的孩子,跪求我饒恕他們的‘冒犯之罪’,就因為我的母親說她的鼻子像我。”

“有些過了。”

馬文才歎息了一聲。

他曾聞莊園主的規矩更甚於其他士族,因為想要控製莊園裡的佃戶不生出脫蔭為民之心,就必須要讓他們完全的忠誠於莊園,對控製莊園的主人生出敬畏之心。

祝家莊最早是以宗族聚居而壯大起勢力,可隨著亂世的延續,原本以宗族為主的防禦莊園也漸漸變了性質,開始大量聚集因戰爭而產生的流民和工匠。

這些流民大多是身強力壯之士,想要讓他們服從不是件簡單的事,要想將他們訓練成包圍莊園的部曲更是難上加難,無論是高壓還是懷柔,總歸要讓所有人都“以莊為天”、“以祝家為天”,更要讓他們認為圍牆之外便是毫無希望的可怕之地,世世代代都恐懼莊園外麵的世界。

祝家數代而不倒,幾代莊主的經營能力和魄力可想而知,是以祝英台的母親不過一句隨口誇讚之語,便讓下麵的人惶惶不可天日,搶先割了自家子嗣的鼻子以示忠誠。

“她有什麼罪過呢?因為鼻子長得好看便是罪過嗎?因為誇了她鼻子像我,便是罪過嗎?我的母親真是誇獎她麼?那些人又為什麼情願為了某種‘猜測’便犧牲掉自己的骨肉……”

祝英台很是疲倦,隻是想到這件事就已經讓她心力憔悴。

“今日你我一句話便可隨意決定彆人的生死,那他日,如果有比我們更位高權重之人,覺得我的鼻子像誰,我的父親會不會也似這般,將我的鼻子削了送去,猜度上位者的想法?”

她說的不是鼻子,鼻子隻是個比喻,馬文才了然。

但女子又不能仕官,即便是能仕官的男孩,又有幾個男兒能自信地說出“我不會被家族犧牲”這樣的話來?

入會稽學館,實在改變不了什麼。

除非她甘冒欺君之罪,想在朝堂上為官。

“我覺得我接受不了這樣的‘擺布’,可我也知道,真有那一天,我反抗不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隻想著過去那些讓人快樂的事情,不想未來,隻是得過且過罷了。”

祝英台這些話堵在心裡已經很久,無人能說,無人能言,原身的祝英台寡言少語,連家裡人往往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的庶妹們怕她,她的嫡親兄長常常不在莊園,她的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主母”,然而每個人的距離都那麼近,又那麼遠。

在那個莊園裡,隻是維持著祝英台“冰山女神”的形象,就幾欲讓她發瘋。

“所以我就想,如果這一天無法避免,至少讓我(和她)看過不一樣的東西。這個世界,總有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風景,哪怕隻能看一看,也好過困死與那方天地之中。”

她露出憧憬的表情。

“至少在這裡,我能找到可以說話的朋友。”

祝英台笑嘻嘻地看向馬文才。

你看,她現在已經交到一個可以隨心吐槽卻不會訓斥她恣意亂為的朋友了!

“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馬文才心中百感交集。

若是他想按前世一般按部就班,此時早已經身在國子學裡。

他會來這會稽學館,何嘗不是想要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那馬文才,你來會稽學館是為了什麼?光耀門楣?體驗世情?我聽說你可以進國子學的,不必來這裡一搏,你又何必來這裡讀書呢?”

“我來這裡……”

馬文才頓了頓。

也許是氣氛太好,也許是這樣的祝英台又太像是自己記憶裡的那個沉靜女子,所以他選擇了毫無隱瞞。

“我想要全天下,都傳遍我的美名。”

再不會聲名狼藉!

***

三日後,入科考結束,為了顯示公平,會稽學館將成績張榜於明道樓前,頓時生徒如雲,將明道樓擠的水泄不通。

“甲科第一,馬文才。你聽過這個馬文才嗎?”幾個士子竊竊私語,“等等,乙科第一也是馬文才?這哪裡殺出來的人物?”

“快看看,看看丙科第一是不是也是這個馬文才!”

幾個學子墊起了腳尖,迫不及待地看向丙科的榜單。

隻見甲科榜單上的人數寥寥可數,總共也沒有幾排,從上數到下,也就三十餘人而已。

乙科人數略多一些,也就七八十人的人數,這還包括甲科一並投考的,許多甲科弟子去乙科上課隻是旁聽,有些射箭或律學是不學的,有些則不學禮樂,全部都學的並沒有多少。

丙科的學生足足有兩三百人,所以丙科的榜單前麵人數也是最多,那幾個好奇的學子擠了半天才擠上前去,看到了榜單上的人名。

不是馬文才。

“丙科第一,祝英台?祝英台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