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山伯開始說“我試試”時,祝英台就猜測到梁山伯說的是試一試修修凳子。
但祝英台也不能肯定。
雖然祝英台不太能理解這時代士庶天彆的階級狀態,但還是明白一個普通出身的屌/絲/男想要完成逆襲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包裝自己。
否則即便你爬到了高位,結果卻還是一副泥腿子的樣子,必定也會來一群把你給掀下去,覺得你是他們之間的異類。
梁山伯在會稽學館裡讀書,而且還能和馬文才是師兄弟,學習一定是很好的,也必定有很大的抱負,這樣的一個人好不容易和兩位士族成了朋友,難道要用這種小事敗壞掉他們心目中的印象?
所以當祝英台看到梁山伯真開始篤篤篤修矮幾的時候,心中實在是驚訝。之前馬文才看到她皺著眉頭滿是不解的表情,倒不是裝的。
等梁山伯真的把家具修好之後,祝英台臉上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崇拜佩服的表情。
開玩笑,這人能自己修好家具啊!
不但會修家具他還有情趣啊!還能手繪案麵啊!
擱他們的時代,這種能文能“武”(?)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工坊的男人到哪兒找去?
她那時候認識的男孩子大部分提個錘子都能砸到自己腳好嗎?!
大部分連榫和卯怎麼用都不知道好嗎?
這種成熟穩重能吟詩賞月又能居家過日子,還可以憑自己的本事搞定生活中麻煩的男人,難道不該她崇拜一番麼?!
至於傅歧和馬文才會怎麼看她?
開玩笑,人家梁山伯正主兒都不在意他們怎麼看他,她擔心什麼?
人家隻是個“年幼無知”的少年啦!
梁山伯修好家具,抬起頭來時,看到的便是傅歧跳腳、馬文才臉色不佳,祝英台滿臉讚賞的表情。
雖然有些不解為什麼祝英台會是這樣,但梁山伯還是在心中醞釀了一會兒自己等下想要說的話,才緩緩開口。
“壞的不是很厲害,修好了還能正常用。”
梁山伯笑得滿足。
“幾位都是華族之後,怕不能理解在下的做法,但在下確是寒門出身,有些事情,實在是無法和諸位比。”
傅歧一愣。
“大男兒立身於世,不能處處靠彆人施舍,眾位也許不必事事親力親為,東西壞了也能隨意丟掉,但對於在下來說……”
梁山伯拍了拍麵前的凳子,站起身,語意未儘。
但他們都懂他在說什麼。
梁山伯家貧,連富戶都不算,什麼都丟是不可能的。
“傅兄,先謝過你給了在下安身之地。但你我同住屋簷之下,這樣的事情日後不免會經常發生的。以後你還會看到我自己洗衣、自己處理雜事、自己修葺屋子、用著你看都看不上眼的東西。”
梁山伯寬厚的表情後,蘊藏著的卻是清醒的思緒。
“也許一日兩日,你會覺得在下比那些塗脂抹粉的士子們要好,但也許過了那一日兩日,你便會覺得在下既粗鄙又寒酸,甚至還不如那些仕宦子弟。”
這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畢竟無論是從梁山伯的外表還是梁山伯的言行來看,他都是那種好性子好脾氣又慣於逆來順受的人,即便受了委屈或者有人做了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都會沉默不言。
就像剛才傅歧一言不合就動手,梁山伯做的也隻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替祝英台擋傷,又勸祝英台不要怨恨傅歧一般,他就做不到像馬文才一樣直接去抗擊傅歧的拳頭。
這樣的人,俗話裡,叫做老好人。
可現在這老好人,卻一臉苦笑著說“雖然你們現在圖一時新鮮,可玩膩了以後還是要討厭我的”?
祝英台眨了眨眼,開始覺得梁山伯這個“老好人”,好像也沒每個梁祝故事裡那麼愣頭青。
“梁兄何必如此看輕自己。”
馬文才很快反應過來梁山伯想說什麼,立刻打起圓場:“雖說士庶有彆,但因為修一修東西就覺得你粗鄙,也太過了。”
再這麼聊下去,誰知道會聊出什麼!
他和不想和梁山伯交淺言深!
然而傅歧卻並沒有跟著附和,隻是看著梁山伯,定定地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梁山伯和傅歧會結識並還算熟絡,是因為梁山伯的父親和傅歧的父親其實有舊。
梁山伯所在的山陰縣是一個人口極多的大縣,比很多小的郡府人口都要多,縣中士族林立,關係錯綜複雜,向來是有能力有身份的人才能為山陰令。
梁山伯是山陰人,賀瑒是山陰人,就連馬文才的祖父也是出生在山陰,而傅歧的祖父傅琰,曾經任過一段時間的山陰令。
後來傅琰高升,有著傅琰曾經任過山陰令的關係,傅歧的父親也在山陰做過一段時間的山陰令。
傅歧的父親並不是家中的長子,山陰背後的水又太深,能夠在任內一直太平無事,全靠梁山伯的父親,身為山陰縣丞的吏員梁新扶持。
士族握有最高權利,當他們壟斷高級官職的時候,就把競爭機製從士族階層裡淡化了,不再案牘勞形。
他們輕賤勞心勞力的職位,認為這些官職是不夠清貴的,如果擔任了這樣的職務就會怨聲載道,甚至將所有的事情交給身為寒門的“下賤人”去乾。
這世上再無哪個時期猶如這樣諷刺,上位者不願掌握實權,將最為重要的權柄拱手讓給他們認為的“下賤人”。
梁山伯的父親,就是這樣出的頭。
在他為傅歧父親擔任縣丞的時間裡,幾乎做了所有山陰令該做的事情,也替傅歧的父親得罪完了他不能得罪的人。傅歧的父親還算厚道,高升之後就投桃報李,舉薦了梁山伯的父親梁新為新的山陰令。
但山陰令的位子,並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梁新當上山陰令後沒多久,就卒於任上,甚至連孤兒寡母也無人敢接濟,隻有他昔日的老師賀瑒還關注著梁新的遺子,送書送衣,之後又修書讓其母送他入學館讀書。
梁父在世的時候,對傅歧的父親傅翽是做足了對待“主公”的所有禮節的,無論年節都會備下禮物,對外也會維護傅家的利益,但這一切不足以拯救他的仕途和性命,僅僅給兒子留下了一份善緣。
傅歧生性頑劣,家中和賀瑒有故,便將他送入會稽學館“吃苦”以做懲罰,誰料他一到了會稽學館便像是虎入山林,竟呆著不願意回去了。
梁新是傅歧父親的副手,傅歧看著這一學館的學生都不順眼,唯獨他還算是個“自己”人,他父親也曾說過能照顧便照顧些,所以傅歧對待梁山伯獨與其他人不同。
但要說交情深厚、感情甚篤,那也是沒有的。
就連他現在邀請梁山伯一起住,也未必沒存著“我娘把所有下人都弄走了我得找個人把活兒乾了的心思”。
想他傅家的公子在丙等學舍裡喊一嗓子,多的是願意為他端茶倒水灑掃乾活的,可他就算是找個乾活的,也不願這樣的卑賤之人,否則豈不是太跌他的身份?
但梁山伯的一席話,讓他的頭腦也漸漸開始清醒。
他從小錦衣玉食的長大,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寒門子弟,梁山伯願意和他一同住在這甲等學舍,一來是不好拂了賀館主的麵子,二來也是顧忌他的想法,但正如他所說,他畢竟家貧又無人伺候,如果兩人要長期相處,梁山伯和他之間的“隔閡”會越來越多。
他不能一邊想著要梁山伯乾活,又一邊嫌棄他粗鄙。
可如果他要和梁山伯“同坐論交”,是他和梁山伯一起洗著自己的衣服乾著一樣的活兒,還是梁山伯和他一樣拋開手什麼都不管等著更“低賤”的人來做?
怎麼看,都不像是他起初想象的那樣。
如果他和馬文才同住,都是同樣的人家,就如他說的,這“人情”他欠的起,無論是用他家的東西還是他家的小廝,日後登門道謝再奉還便是。
可差役了梁山伯,他和他以後算是什麼關係?是門人?是朋友?他是否要為了一時的“落魄”把這人以後的前途也算在自己“還人情”的範圍裡?
梁山伯看到傅歧不說話了,便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
文明先生總是想要讓他多拓展些人脈,就如同他父親當年“成功”時做的那樣。可他的父親是曾托庇與傅家門下不錯,但事實證明,他父親選擇的路是走不通的。
一旦沒有了維係兩者利害關係的紐帶,沒能站住腳的寒門濁吏隻會被棄如敝履。
他不願和父親一樣,花上無數年的時間攀上傅家,也不願再托庇於誰的門下。即便他現在和傅歧同居一室,有些話,還是說開來比較好。
馬文才和祝英台都在這裡,也算是個見證。
畢竟在很多人眼裡,他借著傅歧的關係住進了甲等學舍,就是已經抱上了傅家的大腿,無論日後是出仕還是求學,都要蓋上傅家的印記。
梁山伯當然不想最後是這樣。
不過這姿態……
“傅兄,說實話,在下也是個怕丟臉的人……”
梁山伯赧然:“如今在下還未住進去,傅兄要換個同樣門第出身的新生還來得及,也許這樣對你對我都好。如果住了幾天後,傅兄覺得在下是粗鄙不可相處,再將在下趕出門去,那在下,在下……”
梁山伯掩著麵,似乎沮喪極了。
“在下怕是沒臉做人,也無顏再留在這裡。”
祝英台沒想過事情居然會這麼發展,“草根”和“貴族”相處居然還會想這麼多的事情,這讓心思單純的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住幾天就趕出去?
想到地位想等,尚且還在地台上被放了一扇屏風分隔的自己和馬文才,祝英台表示梁山伯的猜測很有可能。
他們說不定就是一群任性的公子哥,今天說喜歡就喜歡,說不喜歡就又不喜歡了。
他能渣攻,但你自己卻不能真的自甘墮落當賤受!
就是這個道理,梁山伯你好樣的,我挺你!
然而站在一旁目睹了事情所有發展的馬文才,卻心中一凜。
和外表囂張其實內心赤子的傅歧不同,馬文才是個轉世重生的真.老鬼。
也許他死的時候還未及弱冠,可那麼多年飄蕩下來,看多了人情冷暖改朝換代,又重新用孩童的身體經曆過這麼多年,兩世下來,如今的他已經能夠看見許多少年時看不見的東西。
梁山伯的作態並不驕傲,甚至有著一種寒門出身者無可奈何的“清醒”,可對於這些還沒有在宦海中沉浮過、也未曾被家族“熏陶”成型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態度卻越發顯得真誠,也越發容易引起他們的同情,進而滿足他們“他的人生會由我的一個念頭而改變”的虛榮心。
比如說他身邊心思單純的祝英台,已經是一副為梁山伯未來擔憂的表情。
馬文才看著梁山伯不過是修理了番家具,就讓傅歧明白了寒生和士族之間從行為到處事完全不同的一麵,又故意示弱,用言語擠兌著傅歧做出某種有利於他日後的諾言……
這梁山伯外表老實可靠,舉止也是沉穩有度,可城府,卻和他那張臉一樣,根本不似同齡的少年。
“這梁山伯,果然不是普通之輩!”
他的心中升起了令人警惕的危險之意。
也好,遇見這樣的對手,才不枉他重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