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若冰霜(1 / 1)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4698 字 10個月前

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對於馬文才也好、祝英台也罷,都需要適應,尤其是極不情願身邊有旁人在的馬文才,雖然似乎已經睡著,但其實閉著眼睛一直都未睡去。

祝英台是個性子十分矛盾的人。

說她神經粗吧,她又很愛腦補,補出來的東西能把自己嚇個半死。像是這種又寬闊又黑,頂上還有梁的大屋子,她一直很怕,總覺得半夜一睜眼那梁上就會吊著個腦袋,或是角落裡竄出個什麼鬼怪,即便是在祝家莊時,每晚她的閨房裡也是燈火不熄有人值夜。

此時身邊睡著個陌生男人,理論上她應該警惕或難以適應的,但也不知道是馬文才表現的太過沉靜,還是身邊的少年對她來說年紀太小沒有防備,有馬文才睡在旁邊,她倒不怕這空曠和黑夜了,沒有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馬文才聽到身邊均勻的呼吸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著頭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輕歎了口氣,也閉上眼,強逼著自己入了睡。

大概是白天想的太多,又經曆了不少事,很久已經沒有做過夢的馬文才一閉上眼,就開始做起了夢。

拜重返人世後常常做噩夢所賜,馬文才有一種很玄妙的體驗——每次他做夢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並不能改變什麼,夢見自己過去的他雖然像是個旁觀者,可每一次,他還是沉溺在自己過去的不甘和痛苦之中無可自拔,清醒而又高高在上的靈魂非但不會減輕夢中的痛苦,反倒像是有雙倍的情緒壓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久久不能宣泄。

但這一次的夢,既不是祝英台如何與梁山伯死而同穴,也不是母親哭瞎了眼,父親憂白了頭。

更不是那些卑微的庶民如何毀他、辱他……

隻是一片寬闊的梅林而已。

馬文才看著夢中可笑的自己帶著一種“做賊心虛”的緊張,偷偷的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老梅樹,將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花香襲人的梅朵之間,似乎是在等候著什麼。

隻是一個恍恍惚惚的畫麵,立刻讓馬文才想起這是何時,心中瘋狂地吼叫了起來。

“走啊!不要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像是個傻子一樣被人嫌棄!現在走還來得及,快走!”

心中的怒吼無濟於事,和無數次午夜夢回一樣,馬文才看見那個即緊張又期待的少年緊緊抱著梅樹的樹乾,伸長著頸項往遠處眺望。

馬文才的心中湧上一股濃濃的悲哀。

他知道這是哪裡,這是祝英台姑母在上虞的彆院,她遠嫁吳郡,祝家莊將這座梅園作為她的陪嫁之一,但她婚後總共也沒有回過幾次上虞,這座上虞的梅園彆院她一直是交給祝英台在打理。

每年冬天梅花盛開之時,她總要帶著祝家莊的人來這裡采摘梅花,要麼醃漬成糕點,要麼釀成梅酒,給她嫁到吳郡的姑母送去。

這時兩家剛剛過了“問名”的階段,馬家也隻有自己的母親見過祝英台的相貌,祝父隱隱約約透露出女兒臘月十三要去梅園采梅,其實也是給他一個方便,讓這個年輕人去見見未婚妻子的相貌。

這種事很是尋常,很多年輕人得不到這樣的機會,有時候還會半夜翻牆在未婚妻家中苦守,不過也就是為了在婚前遠遠看上一眼未來妻子什麼模樣而已。

這是一種“雅事”,即便是被發現了,也不過就是日後被玩笑幾句,哪怕是很多灼然門第的公子,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緩緩的,十幾個仆役跟隨著一架牛車平穩地駛入了梅林,梅林裡的梅花有很多已經落下,地上的落梅猶如為這位“嬌客”鋪上了迎接的花毯,整個畫麵美好的像是人間仙境。

大概是不願意毀掉這般完整美好的“花毯”,牛車在林蔭之前緩緩停下了,祝英台沒有選擇驅車入內,而是由侍女攙扶著下了牛車。

那時的他選擇的梅樹是最合適的偷窺地點,樹冠寬大又不是在道路兩邊必經之地,可卻能將大半梅林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馬文才看著樹上的少年捂著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絲聲音,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往那穿著白色狐裘的女子看去。

祝英台無疑是很美的,他出身世家,見過很多故交家的女孩,但這祝英台的美貌並不是傳統中妖嬈多情或溫婉柔媚的美,而是帶著女子少見的一種英氣,以及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

他看見樹上那少年不可抑止地微笑了起來,像是意外得到了什麼美好禮物的稚子,心中一陣抽痛。

尋常女兒家十四五歲就已經出嫁,祝家這位女郎那時正是十八歲的年紀,與他同年,比起年幼且嬌俏的女兒家,自然多了一分穩重的沉靜。

他不愛吵鬨,相比起聒噪跳脫的女孩,當然更喜歡這樣沉穩的女郎。

拒絕了侍女的攙扶,祝英台輕輕地踏上了由無數梅瓣織成的花毯。

白裘烏發,鮮亮的紅唇似點過朱砂,是留在馬文才心底最深的記憶。

他看見她表情冷漠的抬起臉,明明是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在她的眼中卻似乎隻是一片蒼茫的背景,但正是這種遊離出凡世一般的冷豔,卻將她嫻雅的神態襯得安靜無躁,讓那時的自己生出了一直想要了解她、認識她的衝動。

所以樹上的少年動了,他躊躇著從花間露出自己的身形,伸出脖子往外眺望,盤算著該如何讓她見到自己而不吃驚。

啪吱。

梅樹枯虯,少年隻是微微一動,一根被身體帶動的枯枝便發出了嘎吱的聲響,梅林空曠之下竟有了回響之音,引得祝英台和她身後的侍女齊齊向著這棵梅樹看來。

當見到梅樹上的男子時,無論是祝英台還是她身後的侍女,表情中都多了一抹了然。

突然被允許出門去,還是去郊外的梅園采集梅瓣,她們不是不疑惑的。

‘被發現了!’

而樹上的少年則是尷尬無比,幾乎是僵硬著身子扶著身側的枝乾,腦子裡更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好幾種盤算,可哪一種裡,也不包括這樣偷窺狂一樣的相見方式!

旁觀著一切的馬文才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已經預見了一會兒將要發生的諷刺經曆。

梅林中的祝英台會蹙起娥眉,神情冷若冰霜。

她將用嫌惡和痛恨的眼神射來最冷厲的目光,其中蘊含的寒意和憤怒猶如實質,像是給這滿懷綺思的少年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竟驚得他像是個拙劣的愚夫一般失足掉下了梅樹。

而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這麼轉身走入了梅園。

馬文才心中苦澀。

那時的他滿心都在“祝英台果真美貌”的愉悅中,就連她那冷若冰霜也當做是她的品性高貴,因為不喜男人的輕浮而凜然不可侵犯。

正因為不想讓她小瞧了自己,以為自己隻是個登徒浪子,掉下樹的他雖然傷了右肩,卻沒有選擇以這個由頭去梅園求助,而是忍著疼痛出了梅林找到隨從回返。

在夢中,他的思緒隻是一瞬,夢中的故事還在有條不紊的發生。

馬文才酸澀地看著年少的自己羞窘的扶著樹乾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本該隻是覷了他一眼的女人,卻微微動了。

動了?

馬文才心中巨震。

這樣的場景他以前也曾夢過,可是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永遠都是祝英台冷冽地目光,自己則掉下樹摔壞肩膀,一邊痛苦著一邊快樂著去林外找尋自己的仆人……

然而現在,梅林中的女郎卻輕輕移動了腳步,像是決定了什麼一般,毅然而然地向著少年藏身的樹下走來。

馬文才看見樹上的自己露出驚喜的表情,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和難忍的期待。

這般愉快又夾雜著驚喜的情緒連旁觀著的馬文才也被感染,他第一次在夢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悅,而不是什麼羞辱和痛苦不甘。

這樣的驚喜交織,他已經有多久沒有感覺到了?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的心猶如擂鼓一般砰砰砰跳著,料想到樹上尚未弱冠的自己也是同樣心如擂鼓。

他看著那女郎越走越近,直近到已經可以清晰的看到樹上“登徒子”的相貌時,她抬起了頭。

不是冷若冰霜的臉,而更像是今日熱情迎接自己的那張生動臉龐。

他看著還算溫和的祝英台仰起臉,表情複雜地對著樹上的少年微微頷首,輕啟朱唇:

“對不起。”

對不起?!

馬文才聽見她如此說道,腦中一片空白。

對不起什麼?

她為什麼道歉?

樹上的少年滿是疑竇,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瞬間,入睡前祝英台的聲音和這梅林祝英台的聲音漸漸重疊,震驚地他無法好好的去思考這代表什麼。

天地似乎都在旋轉,一切光影光怪陸離的抽離又接近,馬文才心煩氣躁之下,根本不能好好再“旁觀”下去。

當空白的思緒漸漸回複清醒,麵前哪裡還有什麼白裘麗人、牛車侍女?

隻有躺在樹下扶著肩膀傻笑的自己而已。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和“他”一起躺在樹下,雖然胸中的不甘和戾氣並未減弱,可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被撼動著。

他感覺到接觸著大地的右腿傳來冰冷的刺骨,梅瓣下冰冷的雪水溶化後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膚,可心底卻還有一點點餘溫未曾熄滅。

右腿的濕潤冰冷卻越發讓他感覺到夢境的真實,讓他思考著……

等等!

濕潤冰冷?

馬文才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陰濕這麼真實……

向來淺眠的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從舊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大口喘著粗氣。

地台前便是一扇窗,糊著輕薄的絲紙。

窗外圓月當空,雖然室內依舊黑暗,但對於馬文才來說,這一點月光已經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

比如睡得四仰八叉連腿腳都從被子裡伸出來的祝英台。

以及被那突兀伸出來的腳踢翻了,全部澆在他被子上的那碗水。

現在是初秋時節,又在山間,馬文才體寒原本就有些怕冷,夜間所蓋的是一床絲絮做裡的絲被,這絲絮吸水,一碗水全部浸透被子,貼在馬文才的大腿上,所以夢裡那冰冷刺骨的觸感才如此真實。

看著已經完全睡橫過來,枕頭變成抱在腰側、被子全部被夾在兩條大/腿/間的祝英台,馬文才感覺到自己額頭的青筋現在一定是在跳動不已。

否則為何他感覺腦門都要炸開了?

他舅舅家那今年才五歲的外甥都不會睡成這個樣子!

刹那間,夢中的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

還有那嫻雅的神態,安靜無躁的氣質……

都“啪”地一下破滅了。

馬文才臉色鐵青的踢開絲被,強忍住倒提著祝英台的腳把她丟回自己那邊的衝動,連看都不想再看那腿夾被子的可怕畫麵一眼,徑直走到五鬥櫥前,拿出了一條乾淨的中褲。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攥著那條褲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房間。

覆水難收,他有十足把握讓梁祝一開始就不去打翻那水。

可此刻的馬文才,心底卻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這祝英台……

似是個慣於潑(冷)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