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未晞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整個明興殿都在刹那間凝固了。空氣像是突然間忘記了流動,微冷的氣息尖銳地刺痛鼻尖,讓所有人都在這一刻覺得呼吸不暢起來。
白未晞提出的真是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遊溯這個“雍王”的王位目前為止是沒有經過朝廷任命的。
雍王麟是在進攻荊北時死在襄陽的,而當時整個荊州都是朝廷的土地,襄陽守將更是太後竇強女的堂弟,“定麟將軍”竇其期。
——定的“麟”指的便是雍王遊麟,這個封號還是後來改的。
當時,定麟將軍竇其期與雍王遊麟在荊北司南打的天昏地暗,雍王遊麟憑借涼州鐵騎的勇猛無畏在南陽盆地如入無人之境,朝廷的定麟軍被殺的丟盔棄甲,不過短短五日,就先後丟失南陽、新野等重鎮,不得不退守漢水以南的襄陽。
在當時,朝廷定麟軍在漢水以北隻剩下了樊城這個和襄陽互為犄角的小城。樊城太小,小到雍王麟都沒把樊城放在眼裡,結果在樊城吃了個大虧。
竇其期故意將自己的帥旗留在襄陽,引得雍王麟親率涼州鐵騎包圍襄陽,然而竇其期卻自己悄咪咪地留在樊城主持大局,將雍王麟派去攻打樊城的軍隊全部殲滅。
在樊城吃了這麼大的虧,雍王麟臉上掛不住——畢竟竇其期的堂姐竇強女是他前妻來著——於是雍王麟憤怒之下自己帶著軍隊馳援樊城,卻在半路遭遇竇其期的伏擊。緊接著,襄陽守軍傾巢而出,將雍王麟包了餃子。
當時雍國的大部分軍隊還留守關中和鬼麵軍打,遊溯就是其中一員。等得知父王戰死沙場之後,遊溯連司州都顧不得了,連忙率軍南下。
不愧是追擊西羌三千裡的少年將軍,讓雍王麟都吃了虧送了命的竇其期在遊溯的攻勢下再也無力抵抗,最終率軍南渡,將長江以北的荊北留給了遊雍。
但他臨走前卻給雍國埋了個大坑——竇其期將荊北土地上的糧食都給燒了,定麟軍深徹落實了主帥“堅壁清野”的戰略目標,臨走前把能燒的都燒了,留給遊雍的是秋收在即卻一粒糧食都搜刮不出來的荊北。
更要命的是,荊州六百多萬人口,近四百萬都在荊北。而這四百萬張嘴是要吃飯的,可是荊北的糧食都被竇其期燒了。荊北百姓恨死了竇其期,也同時恨死了遊雍。
遊雍哪裡來的糧給荊北的四百萬張嘴?關中的糧食養活了關中人,剩下的養十萬涼州鐵騎都困難,更遑論遊雍的大本營涼州還缺糧,指望著從關中打秋風呢。
現在的遊雍需要的是能產生糧食、提供兵源的荊北,不是顆粒無收、對遊雍充滿怨恨的荊北。
所以崇雲考當初才力薦放棄荊北,將這個爛攤子丟給朝廷去收拾。
而此刻,白未晞更是提出了這場戰爭對遊雍產生的第二個巨大的影響——遊溯現在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他於靈前繼位雍王,卻並沒有得到朝廷的冊封。
韋杭之忍不住說:“朝廷的冊封有個鳥用。”
但他的聲音很低,因為他自己都覺得心虛。
如果朝廷真的是軟弱可欺毫無威信可言的朝廷也就罷了,偏偏自從太後竇強女執政以來,偏安南方的朝廷竟然顯出了一副欣欣向榮的中興之感,當初被諸侯王逼的南渡的小朝廷竟然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攻了起來,太後竇強女的長女、竇太主季峨山更是率領十萬精兵強渡長江,收複了淮南,正於淮水兩岸與楚國對峙,一副誓要收複淮北再逐鹿中原的架勢。
朝廷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了,導致諸侯王都不得不暫避朝廷的鋒芒。
白未晞更是知道,曆史上的遊溯在此時此刻也不得不蟄伏,直到現在的皇帝、晉孝帝季涓流駕崩、相國竇采兒以“共和行政”為由篡權後,他才扛起匡複晉室的大旗,正式和朝廷宣戰。
而比起鋒芒正露的朝廷,現在的遊雍實在是太弱小了。遊雍後期爭霸天下的資本、十萬涼州鐵騎,白未晞估摸著這個後期可能是滿響的數字現在注水率能有一半。
十萬重騎兵,憑借涼州這個大半土地都在四百毫米降水線以外的地方養得起?
現在涼州有多少兵白未晞也不清楚,但他知道,絕對沒有遊雍吹出去的那麼多。否則,若真有十萬重騎兵,遊溯早打到臨安去了,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殺父仇人竇其期從容南渡?
現在遊雍擁有兩個半州——涼州,司州,荊北,但其中涼州西側有西羌沒事打秋風,司州豪右黔首掐著手算還有多久他們可能就迎來新的王,荊北百姓更是恨死了挑起戰爭、讓他們顆粒無收的遊雍。
內部不穩成這個樣子,還想著繼續打仗?
所以,白未晞給遊雍定下的策略,就是猥瑣發育,彆浪。
白未晞衝著殿上之人拱手,說道:“白某姑妄之言,諸位姑妄聽之。”
他一揮袖袍,長長的袖子在空中一甩,平白多出幾分指點江山的意氣風發:“白某先說,為何要放棄荊北。”
“第一,眾所周知,現今荊北無糧,卻有近四百萬的人口要養。荊北土地肥沃,江漢平原更是誕生出了春秋戰國時盛極一時的楚國,但是諸位,待到來年秋收的前提,是我們能先度過這個冬天。”
“白某敢問諸位,遊雍渡得過這個冬天嗎?”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哪怕是不善政事的武將們都知道,以司州一州之力去養三州之人是多麼的強人所難,更何況是天天看賬本的文臣,聽到這話已經快哭出來了。
白未晞又說:“其次,一旦荊北在手,遊雍便是和朝廷劃江而治。隻要率水軍順流而下,就可直逼都城臨安。若諸位是朝廷之臣,諸位會如何諫言?”
韋杭之沉默一下,說:“朝廷必然會派兵收複荊北。據臣所知,朝廷剛剛結束對交州的戰爭,正是能騰出手來攻伐荊北的時候。”
白未晞問:“那敢問將軍,如果你為朝廷籌謀,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韋杭之沉默。
白未晞笑了:“將軍不說,白某替將軍說。”
“荊州位於長江中遊,西方是位於長江上遊的巴蜀,東方則是江東、兩淮。若是朝廷鐵了心要攻伐荊北,依照朝廷現在的能力,必然會兵分三路。”
“主路從荊南渡江,以洞庭湖平原為根據地,兵卒源源不斷地從荊南北渡。”
“輔路從兩淮過柴桑,將遊雍軍隊封鎖在大彆山、桐柏山以西。”
“同時,派遣使者去蜀國,邀約蜀國一同出兵。蜀國與雍國因為司州歸屬而有舊怨,蜀國必然發兵。蜀軍或走水路從夷陵順江而下,或走陸路從漢中進攻關中。”
“白某敢問諸位,若是戰局到了此時,如何化解?”
眾人不語。
白未晞卻沒給他們思考的時間,轉而又問:“若是此時,朝廷下詔令齊王、楚王、燕王率兵勤王、進攻雍國,諸位猜,三王會不會接受朝廷的詔令?”
這個概率是很大的——
就在去年,趙王殺了前任燕王,現任燕王發兵攻打趙國,燕國的漁陽翁主便千裡迢迢南下,求到了太後竇強女麵前,讓竇強女下旨申飭趙王不忠不義不孝不悌,剝奪了趙王的王位,讓燕王替朝廷出手教訓趙王。
結果是顯著的,朝廷沒費一兵一卒,這樣的召令卻讓趙王顏麵大失。趙王的王位不可能由朝廷決定,但架不住趙國內部不和。
趙王身在河北邯鄲,山西平時就懶得聽趙王的話。朝廷的詔令一下,山西名正言順地冷眼看著趙王去死,最後在燕王的傳檄而定下歸順燕王。
朝廷為燕王解決了殺父之仇這麼大的問題,現在朝廷有令,燕王怎麼也會賣個好。更何況,打下來的地盤那可都是燕國自己的。
齊王年紀尚幼,齊國由齊王的舅父越之光執政,而越之光正是燕國漁陽翁主的未婚夫。齊國燕國有婚姻盟好,必然和燕國同進退。
當朝廷、蜀國、燕國、齊國都發兵攻打雍國了,楚國會看著彆人分蛋糕,自己巋然不動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也就是說,如果朝廷發了狠,完全可以發動一場讓諸王共同瓜分雍國的戰爭,雍國多nb,才能在被包了餃子的情況下中心開花?
開花的概率不大,熄火的可能性倒是更大。
而朝廷會發動這樣一場涉及晉室全部諸侯的戰爭嗎?
答案當然也是肯定的。
因為現在朝廷的都城臨安就在長江下遊的不遠處。一旦遊雍走水路順著長江順流而下,涼州鐵騎可能比淮南的援兵更快到達臨安。
荊北在遊雍手中,就相當於遊雍的劍橫在了朝廷的脖子上,隻怕朝廷現在上上下下都寢不安眠,琢磨著怎麼把荊北收回來。
北方再亂一點,諸侯王可能因此更強大幾分,那都是遠慮;手握荊北的遊雍,那可是近憂。
此時,白未晞又說:“但如果雍國放棄荊北,雍國不再與朝廷接壤,那麼朝廷的目光就會放在和朝廷土地接壤的蜀國和楚國上。”
“當年蜀國北伐,意圖攻占漢中、關中,結果關中落入雍國手中,蜀王隻得了漢中,如今可謂是厲兵秣馬,隻等有朝一日進攻關中。”
“雍國擁有荊北,就會成為全天下的敵人;但如果雍國放棄荊北,那麼就會和朝廷成為盟友,一起夾擊蜀國,讓蜀國困守巴蜀不得東出。”
“盟友還是敵人,這個問題很好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