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編戶齊民……

怎麼上來就問這麼敏感的話題啊!

杜望想吐血。

杜望一時之間不明白遊溯是什麼意思,心想難道遊溯發現了什麼?又覺得這些涼州來的蠻子應該看不懂他精心準備過的賬目,大概……遊溯胡說八道詐他的?

想到這一點,杜望便鼓起勇氣對遊溯說:“殿下,編戶齊民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世道太亂,大索貌閱根本做不到,隻能湊合著辦了。”

聽了杜望漏洞百出的解釋,遊溯的眉頭輕輕地挑了一下。

這份明擺著不相信的態度讓杜望嘴裡發苦,遊洄察言觀色,更是直接對杜望說:“你這老東西,是不是就打量著忽悠我們呢?”

杜望:“???”

你說誰是老東西?

他才三十五歲!

他孫子才剛出生!

杜望心裡罵了遊洄這個不懂尊老愛幼的小兔崽子一百八十遍,但一想到這小兔崽子砍人不眨眼,瞬間便又慫了起來。

杜望沒法解釋,隻能尷尬地打圓場:“殿下,你看,涼州鐵騎不也吃空餉嘛。”

——大家不都一個樣?

涼州鐵騎吃空餉,底層軍官吃飽了,雍王遊溯也能借著“衛國戍邊”的名義從臨近的蜀地、關中打秋風;

京兆郡在冊的黔首數量比實際上多,就可以多截留稅收,又可以和朝廷哭窮,說你們看看今年關中有多慘,這麼多人才這麼點糧,朝廷好意思來收稅?

自從朝廷將國都從壽春遷到臨安後,朝廷的威信力一落千丈再一瀉千裡,誰還搭理朝廷派來的糧官?

沒看到地處淮河兩岸的楚王都和朝廷大軍打起來了,朝廷也沒能拿楚王怎麼樣?

不把朝廷當回事已經是天下的共識了,但事能做不代表話能說,當眾被人提出來吃空餉打秋風還是會讓人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尷尬,遊洄當場便反駁道:“老家夥,你說什麼呢,誰吃空餉了?”

杜望三重肯定表否定:“啊對對對,下官胡說八道的。”

見遊洄還要繼續糾纏下去,遊溯擺擺手製止了要追究下去的遊洄,開口說道:“府君大人,這件事……”

“臥槽?”

“兄弟你們???”

“咋,腦子進水了?”

嘈雜聲掩蓋了遊溯的問話,遊溯轉過頭去,卻看見了讓他挑眉的一幕。

一隊身著粗布麻衣的農戶帶著一車車的糧食遠道而來。糧車粗粗看上去有近百輛,比起附近隻有一兩輛糧車的其他農戶而言,這個車隊無異於鶴立雞群。

領頭人穿著黃白色的粗布麻衣,同色的麻布束發,穿著很是簡樸。但他劍眉星目、身材高大,看著倒與其餘的農戶不同。且與他同來的鄉親多麵色紅潤,根本不像遊溯一直以來見過的餓的麵黃肌瘦的普通關中農戶。

遊溯瞬間被挑起了興趣。

領頭人竟也是直接衝著幾位貴人來的,隻見他雙手橫在身前,彎腰做了個十分標準的揖讓禮,口中說道:“草民桃林鄉農戶陳糾,奉鄉三老之命前來繳稅。”

話說的文鄒鄒的,看著一點都不像普通的農戶,遊溯來了興趣,反問他:“據孤所知,京兆好像沒有一個地方叫桃林鄉?”

陳糾的臉上毫無驚訝的表情,十分自然地解釋:“或許是貴人不曉得,桃林鄉是去年剛成立的鄉。”

杜望在遊溯耳邊解釋:“殿下,這桃林鄉確實是去年剛成立的鄉,當時有一位白先生帶著一群流民前來,說要給流民們安家。下官想著這些流民有了土地,就不會入山為盜賊,因此便做主將他們編戶齊民。”

遊溯問:“那為何籍帳上沒有‘桃林鄉’這個地方?”

杜望的眼皮跳了跳——

不是,您老人家還真看了整個司州的籍帳?

一想到遊溯可能真的將整個司州、最起碼整個京兆郡的籍帳都看了一遍,杜望隻覺得渾身上下颼颼的涼。

這一刻,他再也不敢糊弄這個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連忙對遊溯說道:“殿下有所不知,這桃林鄉選擇落戶的地點,在桃林塞附近。”

桃林塞,位於長安以東約四百裡處。傳說中誇父逐日渴死道旁,臨死前將手中手杖棄於道旁,手杖化作一片綿延千裡的桃林。

商周時期,桃林宛若世外桃源,武王伐紂後,放牛馬於桃林,趙氏先祖造父於桃林尋得良駒,為周穆王禦,帶領周穆王尋找到了傳說中的西王母。

到了春秋時期,晉國吞並了虢虞二國,史書上始有“桃林塞”這一稱呼。春秋末期,桃林塞成了秦晉征伐的必爭之地,桃林塞之於關中的重要性凸顯的淋漓儘致,故而當大秦帝國邁出東征的步伐之後,桃林塞就成為了軍事重地。

但隨著大秦帝國的沒落、晉又取代了秦成為華夏曆史上第二個大一統的王朝,因地處大秦都城長安附近而從秦時轟轟烈烈的“隳名城”運動中僥幸逃脫的桃林塞在大晉一統之時徹底失去了最後的餘暉,從軍事重地淪落為荒郊野嶺。

在兩年前,這座古塞又遇到了一個驚天噩耗——

那時來自漢中的漢王入主關中,還沒來得及向關中以外擴張,朝廷就下了一紙詔令,將崤山以東包括桃林塞、函穀關等地的崤函古道都劃給了弘農郡,希望弘農郡守和漢王狗咬狗。

弘農郡守得知這個消息後,暗地裡罵了這紙詔令的發出者、相邦竇采兒八百遍,然後當作什麼都沒看見,穩坐釣魚台。

當時的京兆郡守也是杜望,杜望就親眼看著漢王承認了朝廷將崤函古道劃出京兆的詔令,將崤函古道設為“直隸”,不允許任何人插手。

杜望:“???”

你當老子願意管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杜望罵罵咧咧地收回了對崤函古道的控製,冷眼看著漢王作死。

果不其然,不過兩年,漢王就學了一把兵主蚩尤,腦袋被鬼麵軍擰下來當球踢。

而那位白先生要求將流民安置在桃林塞的時間,就是這麼個敏感的時間——

彼時漢王還沒死,被鬼麵軍打的滿頭包,不得不將崤函古道的駐軍撤回長安貼身守衛;

弘農郡守覺得崤函古道就是個燙手的山芋,每天除了釣魚還是釣魚,根本不肯接手;

杜望也怕漢王萬一還能緩過勁來,回頭因為他插手崤函古道而收拾他。

就這樣,桃林塞迎來了沒爹沒媽的小可憐日子,然後悲催地被這位白先生盯上了。

說實話,一開始杜望是不想答應的,隻是嘛……

“殿下可能沒聽過這位白先生,民間將這位白先生傳的神乎其神,稱其是神仙下凡,能生死人、肉白骨,死人都能救活。但是下官卻知道,這還真不是假話,因為那個被救活了的小公子,正是下官的族侄。”

聽到這,遊溯就明白了:“杜府君這是拿朝廷詔令給自己還人情啊。”

杜望:“……”

小小年紀真不會說話。

杜望訕笑:“殿下,話也不能這麼說,你看看,這位白先生給咱們京兆帶來多少糧食。有了這些糧食,殿下麾下的涼州鐵騎這個冬天就能吃飽了。”

遊溯沒理杜望明顯至極的敷衍,他轉頭問陳糾:“這麼多糧食都是稅?”

陳糾搖頭。在遊溯詢問的目光下,陳糾道:“十五年前曾有詔令,凡農戶之家,以丁壯三百六十斤、婦女老人二百五十斤、孩童二百斤為定量,刨除一家人的口糧後,剩下的糧食都要由官府統一收購。現在,桃林鄉將糧食送來了。”

陳糾的話音落下,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這王八蛋說啥?

他說啥?

就連杜望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臉目瞪狗呆地看著陳糾。

這還是那個在殺了主家少爺後煽動所有的佃農造反、又帶著十幾號佃農衝出主家、上山落草成功、成為官軍心腹大患的那個陳糾?

現在怎麼傻成這個樣子了?

十五年前杜望還不是京兆郡守,但他出身京兆杜氏,祖上可以追溯到西周宣王時期因直諫而死的上大夫杜伯,家族煊赫幾百年,這七十餘年來到關中的諸侯王都要給京兆杜氏幾分薄麵,也因此杜望知道這樁荒唐的“官糧贖買”。

簡單來說,就是諸侯王從農戶手中以五十錢一石的價格賤買糧食,再以一百錢一石的價格賣給京兆豪右。京兆豪右拿到糧食後又以一百五十錢一石的價格賣給京兆本地的商戶、工匠甚至是一些士族,以兩百錢一石的價格將糧食賣出關中。

這樣往來一轉手,諸侯王和豪右吃的滿嘴流油,至於飯都要吃不起的黔首百姓……這和貴族老爺有什麼關係?

當年杜望還是家中小輩,他曾勸過族長不要做這樣喪儘天良的買賣,但族長把他罵了一頓。現在杜望依舊沒有能力掌管整個京兆杜氏,但他所掌管的這個小支脈裡,絕不允許宗族子弟對糧食賤買高賣。

杜望自認不是什麼聖人轉世,但也見不得黔首百姓被這樣壓榨,因此當雍王遊溯入關中後,杜望根本沒和遊溯提起過關中曾有這樣一項喪儘天良的政/策。

但沒想到,這樣一項提起來就讓黔首百姓咬牙啟齒的規定,如今竟然被陳糾提了出來,還是當著司州現在的主人的麵。

杜望牙疼。

周遭的百姓都用憤怒而仇視的目光看著這個口不擇言的王八蛋。但身處在這樣的漩渦之中,陳糾卻像是絲毫沒有感受到黔首百姓的怨念一樣。他抬起雙眸,如同利劍一般尖銳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看向遊溯。

陳糾聲音涼涼:“草民敢問殿下,這項規定如今在司州,是否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