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第七年,雲城郊外,白夢曼陀羅林。
一個瘦到兩頰凹陷的年輕人,仰躺在“吃人林”的領地邊緣,麵目安詳,永久地沉睡了過去。
“虞隊,這裡有個人?!”“可惜我們來遲了一步,已經沒有氣了。”
不遠處,一個全身上下穿著黑色作戰服的高大青年走上前來,他神情冷淡地一瞥恍若沉浸在美好夢鄉中的又一個不歸人。
恍如不識悲歡的神祇,眉眼低垂,平靜地降下神諭。
“埋了吧。”
此時,某個常人沒辦法獲知的存在,急得上躥下跳。
【彆埋了,彆埋了,再借我五分鐘,就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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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乾涸了許久的豐市終於迎來了這場來之不易的甘霖。
往日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在時隔多日的酷熱炙烤下,耷拉起了腦袋,又在這場攜著涼風的細雨中悄悄伸展了腰肢,展現了驚人的生命力。
一切仿若沒變,又好像在默默改變著什麼......
豐市農業大學東南角,書銘苑-男生宿舍外牆上老舊的空調排風扇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著,吱吱呀呀的聲音被紅棕色的外牆隔離在外。
然而,安靜且清涼的內室裡,西南角那方床鋪裡躺著的人,卻滿頭大汗。
他仿佛做著什麼難以逃開的噩夢,額頭的青筋鼓起,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鬢角滾落在米白色的枕頭上。秀氣的眉頭時不時緊蹙,緊閉的眼皮下是急劇轉動的眼球,暗示著這並不是一場美夢。
那平時透著健康粉色的唇瓣,此時卻因為缺水乾涸,泛著一股病態的慘白。它們不斷地上下碰觸著,不知道在急促而小聲地囈語著什麼。漸漸地,夢囈聲越來越大,無儘的絕望從能聽得出的隻字片語中傾斜而出。
“奶奶!”
離檀猛地從床鋪中坐起,又仿佛是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很快地癱軟下去。他無力地依靠著牆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粗聲喘著氣。
寢室牆上,時鐘裡的指針無聲地向前推移,離檀的理智也漸漸回籠...
平時鴉羽般,長而卷翹的睫毛不知何時被流下來的淚水浸透,像是被雨水打濕的蜻蜓翅膀,輕盈地振動起來,然後咻的一下張開。
離檀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臉頰邊隔著牆壁觸碰的,是開學時學校統一發的粗製藍色蚊紗帳。粗糙而熟悉的觸感讓離檀感覺不太真實,本來被拉回不多的思緒又飄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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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檀天生一張冷白皮,白皙細膩的皮膚在陽光下甚至像是一麵行走的反光板。這樣的皮膚不知惹得多少女生羨慕嫉妒,又不知多少次被無良舍友所打趣。
但偏偏這樣的皮膚也是經不起磕碰,時常不知哪時哪地撞上的淤青,總是幾天半月難以消散。初時離檀還曾被宿舍裡的老三-薑延,戲稱為“現代版豌豆公主”。
當然,他已經毫不客氣地回懟過這個不太正經的舍友。
這樣粗製的紗帳,有時睡覺一時不老實,第二天離檀的臉上總會有一片紅色的紗網印,一天不散的那種。雖然不是第一次發生,但是每次離檀還是免不了會被白楓落,楚舟行一起驚奇打量。
按照年紀排名,這兩位是宿舍裡的大哥和二哥。關於老三,離檀是不會主動承認薑延是三哥。雖說如此,他還是因為不幸的比薑延小7天,成為了宿舍裡名副其實的老幺。
而在家裡,除了元寶和梨花——一隻金毛,一隻梨花,離檀也是最小的那個。
17歲那年,離檀的父母空難逝世,單薄的少年隻與年邁的奶奶白芷相依為命。看著奶奶大半的黑發在短短的幾天內變成了滿頭華發。離檀悄悄收拾起了自己一切外露的情緒,用自己稍顯瘦弱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小小的家庭。
元寶是離檀從寵物院抱回來的。
起初主要是為了在自己不得不離家求學的那段時間裡,讓奶奶有個陪伴。那是還隻是小小一團的金毛,如今站起來也有大半人高了,溫暖的性格就像是它那一身金燦燦的毛毛,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太陽。
而現在,元寶也不僅僅隻是一個陪伴,而是離檀家裡不可分割的成員之一。
梨花這個名字則是取自她本身的種族,是一隻本土狸花貓。梨花的出處也很簡單,她是白芷在某個雨天花店快打烊的時候,在店門口的角落裡撿到的。
那時候的梨花還沒有現在這樣的威風,行走之間恍如一隻未成年的小豹子。
剛剛出生不久的小奶貓本就不多的毛發,在被雨水打濕後緊貼在皮膚上。整隻喵就好像一隻落水的小耗子,一點也沒有幼崽的奶萌。那斷斷續續的細碎叫聲倒是惹人愛憐,最後離檀和白芷共同拍板留下了這隻“顏值不高”的小貓咪。
多隻毛茸茸其實在離檀家裡,也不過是多一個盆的事。但是自此之後,他過上了多少人都羨慕不上的,貓狗雙全的生活。
奶奶白芷平時多是一人在家。小小的漓水鎮還未曾感染大城市的冷漠,人員往來總帶著一股暖人的親切。她在街坊鄰居的幫襯下,在慢節奏的小鎮上繼續經營著離檀父母留下來的,一家規模不大的花店。
離檀高考結束,在不浪費自己分數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本市的農大,報上了自己喜歡的園藝專業。從小到大精神富足的他沒有多大的野心,也並不向往著大城市的燈紅酒綠。他隻想在漓水鎮的一畝三分田裡,陪著奶奶好好的經營著父母留下來的小花店。
每到周五晚上,離檀會在舍友的羨慕聲中,背起自己的小背包,坐上回家的地鐵。地鐵出了站轉乘一班368號的公交便能直達自家的花店門口。
周一上午沒有課程,每每吃完奶奶煮的早餐,手裡就被塞上了各種各樣的吃食。
隔壁阿財叔在山裡自己包田種的粉白粉白的水蜜桃;街前春花嬸子攤的又香又酥脆的芝麻餅子;自家院落裡那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打落柿子做的柿餅.....
一年四季,總是有吃不完的美食。
緊接著,離檀才會在奶奶白芷的聲聲催促下,再坐上回學校的班車。
其實加上法定的節假日,學校一兩個月的寒暑假,離檀還時不時沒課的時候總是往家裡跑。仔細算來,他一年呆在家裡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在學校留宿的時間。知曉離檀家裡情況的輔導員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離檀這孩子讓人放心。
至於離檀的三個舍友,也是早早在奶奶的食物投喂下倒了戈,倒是巴不得離檀多多回家。玩笑來說,可能是應了那聲“遠香近臭”吧,離檀和舍友的關係倒是比一般的寢室要來得更親近些。
於是,對於隻是短暫留宿作用的宿舍,置辦這麼一兩件不稱心的物件,離檀的心態和大部分的男大學生一致,能用就行。
慢慢地眼睛適應了黑暗,離檀也看清了眼前白底黃花的被罩——不稱心物件之一。
其實農大說摳,也沒有真的一毛不拔。
一些大大小小的塑料盆,還有蚊帳啥的,的確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粗糙敷衍,但是替換的兩床被褥卻是正宗的新疆棉花。純棉的膚感對於離檀這種較為敏感的膚質也是十分的友好,但是,但是你得首先忽略它的印花啊!
男生宿舍的統一的顏色是藍底黃花,還有一床替換的白底黃花,略微好些。女生那邊的,據消息靈通的隔壁宿舍王飛打聽到,是粉底黃花+白底粉花。也是大哥不說二哥的程度。聽說一開始是打算印的純色,多好啊,簡單質樸,一看就很大學生。
半途院長建議說,學生是朝氣蓬勃的花朵,要不加上些花吧,遂更改之。
結局就是開學統一發放物資時,迎來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天氣晴朗時,從校園裡那一片一片五顏六色的被子,就能窺見院長的審美到底有多不受待見。
大部分人後來都選擇更換被罩,離檀宿舍四人,白楓落和楚舟行也是早早就換掉了。薑延見離檀沒換,傻笑說要和老幺“共患難”,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隻是他懶得折騰。離檀倒是不拘,宿舍裡私人的東西越少越好,反正家裡什麼都有,也省得畢業時大包小包的再往家裡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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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初有征兆的時候,正好臨近畢業的季節。
離檀班級裡的課代表們提議著大家來場畢業旅行——在人員最為齊全的時候,來場最圓滿的聚會。可是誰也未曾料到,反而正是這樣一場聚會,讓離檀在末世裡與親人生生的彆離,至死未見一麵。
不知班級其他39名成員末世後的結局,大概率也是骨肉分離,有一兩個終得相見的怕也是曆經千難萬險。但是那些離彆的日子裡,撕心裂肺的思念,生生錯過的悔恨,總是無法彌補的。有時候一時的錯過,便可能是天人永隔。
在末世早期,班級的40人也曾相互團結。可是,隨著食物的逐漸減少,一些人覺醒異能,而一些人成了累贅包袱,血淋淋的現實將各種各樣的矛盾暴露在眼前。本就不穩固的團體,最終還是麵臨了分裂的結局。
而離檀,便是團體裡的底層。本來身為男性的他最起碼還能出一份力氣,但是自末世起他便莫名其妙的一直發起了低燒。渾身酸軟無力,時常忽冷忽熱。
每況日下的身體加上恍惚的精神,最終離檀還是淪落到被放棄的那一小群人裡。
離開大部隊後,有人一心求死,但也有人像離檀般,不畏艱險隻想著回家。
然而,遲遲未曾覺醒的能力,連日低燒的身體,使離檀回家的路途上九死一生。雖然也曾有出手相助的好心人,但是他的身體還是在缺少食物的情況下日漸消瘦。最後,在雲城郊外,迷失在一片白色的曼陀羅林中,從睡夢中悄悄地逝去。
沒有什麼轟轟烈烈,一個平凡人的逝去,在末世裡也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掀不起一絲波瀾。
離檀恍若大夢一場,夢裡是生離死彆,夢醒了,又回到了這安平盛世。
他晃了晃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一把拉開了遮蔽性很好的床簾。陽光穿過高高低低的葉林縫隙,穿過紗窗,落在了他的臉上。
離檀不禁眯起了眼睛。光潔的麵龐在陽光下似乎是透明的,像是琉璃般,美麗卻易碎。
【是夢,還是現實......】
離檀翻身下床,扣在鐵欄杆上的手輕輕地發抖,落地的一瞬間便無力得落坐在桌子前的座椅上,仿佛下了個床便用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事實也是如此。這樣的一場夢耗儘了離檀最近所有的活力,他就像是陽光曝曬下的植物,蔫了吧唧,毫無生機。
【所以,是夢還是現實?】他在心中反複詢問自己。
夢中的失去,找尋,逝去,離檀不想那是真的,又不想那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再來一次,總歸多少得彌補些遺憾。
離檀對自己有自知之明,做不來那救世主的角色,也不敢用自己和奶奶的安危來賭那一絲的不確定,將末世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能做的,也隻有早日回家,在末世來臨之後守著那方小小的花店,再共赴一場不那麼盛大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