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感覺到異常?”忒斯特興致盎然地問。
諾爾攥緊拳頭,他良好的涵養強迫他維持體麵——這是忒斯特第一億次這麼問了。這家夥帶他繞了城主大宅整整兩圈,仿佛他不是亡靈法師,而是一條尋屍犬。
“附近死人不少,難說。”諾爾板著臉回答,白鳥城矗立數百年,誰家附近沒幾具屍體?
“哦……”忒斯特的肩膀緩緩塌下。
“而且那棟宅子裡有魔法乾擾道具,我得挨得更近才行。”諾爾說。
“最好有七八分的把握再進去。”忒斯特揪著宅邸圍欄上的爬藤葉,“要是城主真有問題,那樣容易打草驚蛇。”
諾爾忍不住微笑起來,他衝忒斯特晃晃手裡的《菜譜大全》。
滿地都是調查騎士,龍屍筆記太過於顯眼,於是諾爾使用了血脈固有技能——包書皮。
他把雜貨店裡買的《菜譜大全》封皮剝下,套在龍屍筆記外麵。既然忒斯特自稱廚師,自己拿本菜譜也合理。
忒斯特迷茫的眼神中,諾爾翻到筆記第二頁。
【隱於陰影:每分鐘消耗2魔力值,隱藏100*100*200(cm)空間內的指定對象。】
出門前,他特地準備了嶄新的隱形術。這個術法能耗小效果佳,隻有一個缺點——
“我們一定要這樣嗎?”忒斯特深沉發問。
“我魔力有限。”諾爾理直氣壯。隱形術的魔力損耗按空間計算,比A市房租還猛,他能怎麼辦。
如今忒斯特雙手搭在諾爾肩膀上,兩人前後站著,距離極近。他們協調著左腳右腳,連體嬰般挪動,像在和看不見的對手玩老鷹捉小雞。
“如果你有遮掩氣息的辦法,我建議你用一用。”他們溜到宅邸後門時,諾爾補了句。
他知道墮落騎士有【卑鄙者的氣息】這個消除存在感的技能,屬於背刺必備。
忒斯特沒精打采地點點頭,兩人如同一陣笨拙的風,跌跌撞撞鑽進宅邸。不幸的是,他們的障礙遠比想象中的多。
白鳥城不算大,斯溫城主每天都會空出兩個小時接見平民。準確地說,這裡的“平民”主要指有房產和正經營生的居民。
但今昔不比以往。城主一心尋找愛女,哪怕是臟兮兮的乞丐或者流浪占卜師,隻要他們能說出點什麼,都能來麵見城主。
眼下城主辦公間前排起長龍,誰都想來撈點金輪。兩人不知道偷偷踩了多少隻腳,才艱難地擠進辦公間。
城主的辦公間采光極好,外牆開了整排大窗戶,能看到森林、晴空和兩座相依的雪山。房間一側的書架上填滿書本,沒有積灰,主人大抵經常翻看。
儘管是夏日,壁爐裡的火仍燃著。小塊香木緩緩化作灰燼,房間內充滿提神的濃鬱香氣。
溜進房間後,兩人找了角落站好,認真觀察房間的主角——
斯溫城主坐在辦公桌前,桌子兩邊摞著高聳的文件,他看起來依然虛弱而憂心。房間裡僅有一個衰老的男仆服侍,老人站在門邊,依照城主的吩咐開門關門。
“下一個。”斯溫城主咳嗽似的說。
“下一個!”老人大大地敞開門,朝門外高喊——剛才諾爾他們就是這樣溜進來的。
這回進來的,恰好是位熟人。
“下午好,尊敬的斯溫大人。”
主廚科特緊張地站在房間中央,仍穿著他最好的那套衣服。這次他還戴了頂滑稽禮帽,他將帽子按在胸前,費力地彎下腰。
“棕櫚街的巴博·科特,特來向您提出遷居申請。”他字斟句酌地說,“我,我的太太,還有我們的女兒……我們三人要遷出白鳥城。”
“事由?”斯溫城主抬起頭,停住手中的羽毛筆。
科特臉上多了點小心翼翼的喜氣:“阿爾瓦商團正式聘用了我——他們特彆喜歡我的桃子蛋糕,想跟我長期合作,還說能在葡萄領給我們安排商團住房。我想、我想這是個機會,您知道,我家最近……”
他咽了口唾沫,沒把話說完。
“科特一家,我當然記得。”斯溫城主放下筆,雙手交握,“你兒子的事情,我很遺憾。離開白鳥城,對你們來說是好事。”
科特先生的腰彎得更低了。
斯溫城主在抽屜裡翻找片刻,站起身。
“無論城主還是廚師,為人父母的都一樣。”他走到科特麵前,長歎一聲,“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希望你們能在葡萄領過得順利。你們值得更好的。”
他塞給科特一個小布袋,諾爾聽到了金幣碰撞的輕響。
“謝謝您,天啊,謝謝您。”科特先生的眼圈又紅了,“讚美女神,神以慈悲平息所有災厄。”
城主拍拍他的肩膀。
【城主也許不像我們想的那樣糟糕。】諾爾用心靈感應說道,【至少科特先生不用再擔心女兒的學費了。】
【我倒覺得他更可疑了。】忒斯特表示,【他要真在意科特家的事,早該有所表現——我不信他不清楚科特一家的處境——可他等科特自己找到出路,才打發一筆錢。科特一家忙著感恩戴德,更不會深究兒子的死因。】
【……科特兒子的死因?】
【你忙著和女巫當筆友,我也得找點事乾。】
忒斯特伸直胳膊,倚著諾爾抻了抻身體。
【據我所知,十四天前,小科特從白鳥城消失,餐廳老板說他去犬牙灣跑腿;五天前,小科特被永恒教徒殺死,調查騎士遠遠目擊到他的身影炸成碎塊……期間九天,誰都沒見過他。而餐廳老板剛巧是永恒教徒,誠實可不是他們的美德。】
諾爾皺起眉:【你繼續。】
【隻是殺個普通人,永恒教會的手法有點誇張,更像在混淆視聽……不然,他們為什麼特地在調查騎士鼻子底下碰頭?憋幾天又不會死。】
這思路著實有點奇特,諾爾思索幾秒:【你是說,永恒教會故意暴露自家成員,就為了偽造科特兒子的死亡現場?】
他實在不適應這種不把人當人看的思維方式。
【我是這麼猜的。】忒斯特表示,【現在城主先生疑似幫他們堵嘴,我當然要懷疑一下。】
儘管諾爾也懷疑城主,他還是被忒斯特的想法驚了下。
在諾爾看來,科特兒子的死,可能隻是永恒教會的小嘍囉亂下殺手;斯溫城主後知後覺送金幣,則是不擅長人情世故,抑或最近狀態不佳。這都不是什麼大疑點,諾爾壓根想不到這麼……刁鑽的角度。
忒斯特的思維很敏銳,還多少帶點黑暗。
之前也是,自己的骨頭剛長全,忒斯特就把稱呼從“法師”改成了“法師先生”,他顯然知道如何判斷一具骸骨的性彆……這家夥在現實世界到底是做什麼的?
【這樣也說得通,可惜我們沒證據。】目送科特先生離開房間後,諾爾如此總結,【城主要是真有問題,他肯定清楚怎麼應付調查騎士,估計早把證據處理完了。】
【相信我,這家夥絕對有破綻。】忒斯特的思維帶著笑意。
【你怎麼……】一句“你怎麼確定”還沒問完,諾爾突然感受到濃烈的死亡氣息。
眼下房內無客,城主拿出女兒送的銀酒壺,擰開喝了口。
窄而黑的酒壺口處,瞬間溢出冰寒的死亡味道。諾爾猛地捂住嘴巴,這才沒有反胃出聲。
那是死人的氣息,而且濃鬱得不像話。
酒壺裡的東西並非摻了人的屍塊,它嗅上去就像屍體本身——新鮮、冰冷且完整的屍體。
可是一個完整的人,要如何裝進小小的酒壺?
酒壺蓋好,那股氣息又像是幻覺,頃刻間無影無蹤。陽光照耀下,酒壺上的天使浮雕閃閃發亮。城主閉上雙眼,喉頭微動、歎息連連,他分明在享受這一刻。
察覺到諾爾的異常,忒斯特的笑意更濃了。他身體前傾,嘴唇湊近諾爾的耳朵——儘管他們此刻正靠著思想溝通。
【你看,他們終歸是邪.教信徒。】他的思維輕得像吐息,【大家總說,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要我說,愛一個神也同樣。】
……
再入城主府,兩人決定正大光明進正門。反正什麼阿貓阿狗都來了,也不差他們兩個。諾爾的魔力值緊巴巴的,實在扛不住隱身術揮霍。
兩個人一邊在樓梯上慢悠悠地走,一邊腦內交流。
【唉,我倒想把這個情報捅給神殿。】忒斯特走在諾爾身後,心裡嘟嘟囔囔,【他們開打,我們旁觀,想想就很愉快。】
諾爾深以為然。如果生命神殿沒問題,那就是正義大戰邪惡;如果生命神殿不可信,狗咬狗也挺好看,他倆還能漁翁得利。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不儘如人意。事關城主與邪.教,就算他們寄匿名信舉報,調查騎士照樣會追蹤來源。
諾爾完全不想被神殿盯上。按照忒斯特的意思,他也不想年紀輕輕就守寡,係統搞不好再給他來個debuff。
【來都來了,不如想點積極的。】諾爾同樣嘀嘀咕咕,【目前城主不會太提防我們。時間充裕,咱們大可以仔細調查,說不定能有更好的辦法。】
【那我們得想辦法留在城主府。】忒斯特表示。
【是啊,讓我想想……】諾爾立刻進入思考模式。
就在這時,走在後麵的忒斯特陡然停住腳步。諾爾還沒來得及反應,此人身體一頓,徑直朝後倒去。
諾爾的心臟直接漏跳一拍。
那個瞬間,時間仿佛被拉得無限長——忒斯特麵帶微笑,銀白長發隨著後仰的身體四散開來,如同沉入水底。
諾爾下意識伸手去抓,卻隻來得及觸到一縷發絲。冰涼的發梢輕輕掃過指縫,最終他的掌心空無一物。
忒斯特就那樣從高處墜落,諾爾眼看著對方滾落樓梯,最終狠狠撞上樓梯拐角。血色在地毯上鋪開,很快染紅了那頭銀發。
整個過程也就三四秒,要是影視作品裡出現這種鏡頭,主人公絕對死定了。
“忒斯特!”諾爾驚得忘了呼吸,他半躍半衝地跑下台階,回複術眼看要出手——
【不要治療我,我有數。】忒斯特的思緒傳來,平穩得可怕,【這樣我們就有理由留下來了。】
【這算什麼餿主意?】諾爾咬牙切齒地想,【說好一起調查,我還是要治療你。你第二天傷就好了,照樣惹人懷疑。】
當初搶救年輕騎士,忒斯特編的理由是“剛好帶了回複藥劑”。這回可行不通——總不能說又買了昂貴的回複藥劑吧?神殿的調查騎士可不是傻子。
忒斯特半眯著眼看過來,他的眼睛被鮮血蓋住,金色瞳孔顯得格外乾淨。他就這麼注視著諾爾,後者回以嚴肅的瞪視。
【餿主意?親愛的法師先生,你怎麼能這樣想?】
忒斯特虛弱地轉動頭部,看向天花板。鮮血還在不斷外滲,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那雙眼睛卻狡黠如初。
【等我們調查完,我大可以再弄出一樣的傷,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這明明是最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