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九點,大家陸續發現,情況不太對勁。
但凡是跟歧路有過接觸、對其合夥人裴恕的品質略有風聞的人,都知道他那根深蒂固的“獵頭公敵”屬性。
可這會兒,眾人不由得懷疑自己眼睛。
他們竟然看見裴恕麵帶微笑,端著酒杯,跟著林蔻蔻在場中遊弋,見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在規規矩矩地和人應酬!
圈內公敵突然轉性了?!
覺得最離譜的,要屬先前那一批主動去找林蔻蔻搭話的人。那時候,他們想認識林蔻蔻,但都被旁邊裴恕那一張陰陽怪氣的嘲諷臉勸退,壓根兒沒聊上兩句;可現在林蔻蔻主動找過來,溫和有禮地同他們說話,姓裴的竟也跟換了個人似的,唇畔掛著得宜的弧度,在聽人說話時會用眼睛認真地注視著……
尤其這人五官優越,加之如此彬彬有禮,難免給人一種良民的錯覺。
聊完後大家竟發現——
這人給人的印象,似乎也不錯?
坐在沙龍某一角的白藍已經用一種充滿迷惑的目光觀察了場中那兩人許久,不由懷疑道:“姓裴的今晚吃錯什麼藥了?”
以前恨不得拿鼻子看人,現在竟也放下了身段?
她對麵的黎國永顯然也早就注意到了這異常,卻是饒有興味地摸了摸下巴道:“比起裴恕的反常來,我倒更在意林顧問。他們倆在歧路,似乎很合拍的樣子。”
白藍頓時皺了眉。
另一側的陸濤聲卻點頭表示同意:“蔻在圈內的人緣和人脈我們都知道,這個場上不認識她的人少之又少,不想認識她的人幾乎沒有。裴恕雖然是業內公敵,不討人喜歡,可隻要牽線搭橋的是她,誰能不願意賣個麵子呢?”
每個行業的從業者,都有自己的核心資產,重要資源。
對獵頭來說,最重要的資源是什麼?
無論答案有多少種,“人脈”二字在諸多的回答中必然是排在前列的。
而結識一個人,從陌生人與陌生人交談開始,與中間有信任的熟識介紹認識,效果更是天差地彆。
更何況是林蔻蔻介紹呢?
她這無異於在向裴恕共享自己的核心資源。
陸濤聲說完這番話,本以為可以引起一番正經的分析討論,可萬萬沒想到,白藍聽後大怒,竟一拍桌道:“好啊,詭計多端的賤男人,姓裴的這是要吃林蔻蔻軟飯啊!”
陸濤聲:“……”
黎國永:“……”
拋開“賤男人”三個字不提,雖然不知道怎麼忽然拐到“軟飯”這話上,但他們瞅瞅場中:林蔻蔻姿態從容,裴恕側立一旁,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引薦,談笑風生,可不是有點“帶另一半見家長”甚至“帶小蜜給朋友認識”那味兒了?
黎國永尷尬地咳嗽一聲,剛想打個圓場,就瞧見那邊林蔻蔻與裴恕同上一撥人說完話,已經朝著他們這個角落來了。
這種場合的林蔻蔻,總是如魚得水。而同她一塊兒的裴恕,也自有一派處變不驚的氣場。
二人在酒廊略有閃爍的燈光下走來,竟有種相得益彰的輝映之感。
那一瞬間,老辣如黎國永,心裡都不由得冒出了“般配”二字。
林蔻蔻早就知道他們仨聚在這角落裡聊天,但一直沒來同他們說話。直到帶著裴恕,把那些該認識的人都聊了一圈,她才不緊不慢地拎著酒杯晃悠過來,十分自然地打趣:“你們三位倒是清閒,一整個晚上坐這兒看了不少戲吧?”
黎國永笑嗬嗬道:“也沒看太多,不過精彩的都沒錯過。”
白藍就沒那麼友善了,瞅了邊上裴恕一眼,卻是對著林蔻蔻冷笑一聲:“自甘墮落!”
林蔻蔻充耳不聞,神情都沒變一點。
途瑞雖然因為教培行業那一單吃了大虧,但陸濤聲本人卻因為薛琳敗給林蔻蔻得以重掌大權,坐穩了自己在途瑞的位置,再加上原本為人就鋒芒內斂,態度便異常平和,同他們寒暄:“看你們滿場轉悠,我就在想什麼時候輪到來找我們,沒想到是落到最後了。”
林蔻蔻笑道:“畢竟跟你們最熟,當然放到最後。”
黎國永瞄了他們一眼,道:“我記得就算是以前幾屆的沙龍,也沒見你這麼活躍啊。我左右一琢磨,總覺得脖子後麵都在冒涼氣兒。你這彆不是有什麼打算,又想坑誰吧?”
果然是老東西,感覺很敏銳。
今天的行動自然是為以後的計劃張目——
畢竟想乾掉航向的理事會席位,在獵協裡沒有足夠的支持,怎麼能行?
林蔻蔻半真半假道:“畢竟缺席了一年,有點懷念當初的感覺了。順便裴顧問也想認識一下大家,我就厚顏做個中間人,代為引薦了。不過咱們幾個,就不用再介紹了吧?”
都是圈內有頭有臉的,就算沒見過,也都聽過名字了。
裴恕此時已將那一身驕矜氣收斂進去,竟然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久仰大名了。”
黎國永跟陸濤聲還沒怎麼著,白藍先冷嗤了一聲,隻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睨視著裴恕:“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久仰’兩個字能從裴顧問嘴裡說出來。我可不敢當,圈內小角色罷了,怎麼配讓裴顧問‘久仰’呢?”
前幾年白藍三天兩頭在圈內炮轟裴恕林蔻蔻,她討厭裴恕是人儘皆知的事。
林蔻蔻對白藍的反應早有預料,不驚不亂地出來打圓場,隻道:“以前大家沒接觸過,有誤會正常。白顧問在圈內也是做過好幾單大Case的,怎麼可能是小角色呢?”
白藍翻了個白眼:“你彆在這兒和稀泥。”
裴恕端著酒杯,側立一旁。
要按他以前的脾氣,現在估計早就抽身走人了。但此時此刻,卻格外忍耐,仿佛半點沒被激怒。
眸光略略一閃,他便笑道:“我說久仰大名,倒也並非客氣。去年寶勝集團換帥,搞來了為亞馬遜操盤的高管,外麵都訛傳是國際上海德哲思的獵頭做的。我聽說海德哲思的人前期的確有介入,但中途退出了,最終成功挖到人的,其實是國內一家獵頭公司,隻不過可能出於保密原因沒有對外宣揚。是吧,白顧問?”
白藍在聽見“寶勝集團換帥”幾個字時,眼皮便陡地一跳,幾乎是用一種驚異的目光看著裴恕說完。
眾人一開始還沒摸到頭腦,待得聽見他末尾問白藍的那句,才恍然驚悟。
黎國永轉頭看白藍。
陸濤聲則直接得多:“寶勝集團那單Case竟然是你做的?”
白藍顧不得回答,隻問裴恕:“你怎麼知道的?”
這無疑等於默認。
連林蔻蔻都頗為意想不到:寶勝集團換帥是去年圈內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單,因為涉及到的職位極高,且事前沒有任何風聲傳出,忽然之間就換了CEO,直到事後才有人猜測是國外頂尖的獵頭公司海德哲思做的。可相比起這單是白藍做的,她更驚訝的是裴恕竟然對這件事了如指掌!
裴恕卻沒多解釋,隻隨意地笑笑:“當時很好奇,找人打聽了一下罷了。所以白顧問才是真人不露相啊,一直以來都很低調。”
白藍這一瞬間的感覺,竟很複雜。
一方麵是對裴恕的忌憚,連這單她從未對外講過而甲方也還在保密期的Case他都知道,人脈之強,消息之廣,可見一斑;另一方麵還有點被人捧起來的飄飄然,畢竟獵頭都是幕後,相比於台前的風雲湧動,甚少有人關注到幕後的身影,有時自己做了一單Case心裡得意,但又因為保密或者拉不下那個臉,總不好自己往外說,所以多少有點衣錦夜行般的高手寂寞之感。
人多少都有點虛榮心。
白藍也不例外。
現在裴恕一番話幫著把彆人不好意思說的都說了,話裡話外還給人捧著,就算是一向看不慣裴恕如白藍,這時也很難擺出原本那副嘲諷的冷臉。
而且她不想承認,自己心裡竟覺得頗為受用?
這姓裴的,簡直絕了……
白藍忍不住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久久沒能說出話來。
有她這一出打頭,黎國永和陸濤聲對裴恕的興趣頓時大增。林蔻蔻在邊上立著,幾乎親眼見證了這位原本在圈內人人喊打的祖宗,迅速變成香餑餑的過程,甚至都不需要她再從中斡旋什麼。
裴恕以前雖然很少出來應酬,但對圈內這些同行竟然了如指掌。
一旦知道了對方的名姓和所在公司,他多半都能列舉出對方做過的比較知名的Case,簡直稱得上了如指掌。而眾人一旦發現連向來驕傲的知名獵頭裴恕都聽說過自己,內心裡被人尊重認可的需求便得到了滿足,誰還能拒絕他呢?
幾個人在角落裡一頓閒聊,甚至還八卦了一下國際獵連來的幾個代表,即便說不上相談甚歡,彼此間的氣氛也是十分融洽。
直到看著時間不早,裴恕才貌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歧路也是頭回正經來參會,雖然有林顧問坐鎮,不過也還怕有很多地方不周全。我們的展台位置在A2,花了好大一陣力氣設計布置呢,屆時請幾位都來轉一圈,提提意見。”
這時林蔻蔻不動聲色地打量對麵。
其實現在歧路的展台位置根本不在A2了,已經因為航向橫插一腳,換成了A5,可裴恕不僅故意沒提,而且還強調他們花了大力氣精心設計展台,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不過對麵黎國永等人現在還並不知道他們跟航向之間的展台矛盾,又加上前麵跟裴恕聊了那麼多早已放下了警惕,對這麼一句看起來很套路的客氣話也沒在意,都隨口應承下來。
至此,林蔻蔻與裴恕的目的便達到了。
兩人起身告辭。
等走到稍遠的無人處時,他們才停下來,轉頭對視,然後都笑了。
林蔻蔻刮目相看:“沒看出來啊,你平時好像不跟人接觸,談起彆人的履曆戰績來卻如數家珍,情報局都沒你知道得多吧?”
一離開需要應酬的環境,裴恕迅速恢複了本性。
麵對她的誇讚,他半點謙遜的表現都沒有,甚至頗為嘚瑟:“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以前我要把這些人摁在地上打,怎麼可能不打聽清楚?”
果然,甭管你朋友了不了解你,你對手一定了解你。
林蔻蔻心裡罵了一聲,不禁懷疑:“你跟我唱那麼多年對台戲,不會往上查過我祖宗三代吧?”
裴恕一笑,剛想說“頂多也就聽說過你大學時候一些事兒,算得上了解吧”,可話到嘴邊時,剛才林蔻蔻引著他與那麼多人交談應酬時的細節,卻都悉數湧現。
林蔻蔻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裴恕是無論做什麼事,都把自己放在中心的那種人。
在他看來,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有兩分架子,層次不同的人交流起來客觀上就是會有一些隔閡。可林蔻蔻非但沒有架子,而且無論對著今年剛入行的新銳還是混了有近十年的老獵,都是一般態度。
在對話時,她甚至極少提到自己。
她是真心實意地去了解每個人,無論話往哪邊說,都是把彆人當做中心。而在她將彆人當做中心時,也就慢慢成了所有人的中心。
——不需要說什麼誇張的話來吸引人的注意力,她隻需要掛上那抹平和的笑,靜靜地立在場中,便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耀眼奪目。
裴恕凝望著她,甚至出了小片刻的神,才有些複雜地慢慢道:“不,我認為我今天才算認識你……”
林蔻蔻一怔。
裴恕道:“你跟誰都聊得來,總能看到彆人的長處,大家都喜歡你。”
林蔻蔻一時失笑:“搞這麼嚴肅,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我們獵頭做人的生意,尤其我偏重候選人那一側,哪兒能跟你這祖宗一樣不把同行放眼裡到處樹敵?”
裴恕靜了靜,點頭:“所以我需要一個孫克誠。”
林蔻蔻打量著他,似乎覺出了此人翻湧的心緒,挑眉笑道:“可也不能什麼事都推給老孫。知道他在外麵受了委屈,也不想辜負他的心血,所以偶爾也想有點擔當,得出來搞點事情?”
裴恕這回笑了,真心實意的那種。
人長得本就好看,一笑起來,眼角眉梢都仿佛揉進了一段暗光,於無聲處流瀉處幾分奪人心神的魅力。
林蔻蔻都不禁晃了下神。
更何況,他就站在麵前,用這種溢滿光彩的眼神注視著她,說:“是啊。所以現在,我又有了你。”
林蔻蔻徹底怔住。
裴恕說完,則先搭了一下眼簾,才又抬眸,笑著補了一句:“能做你曾經的對手、如今的隊友,我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