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言(1 / 1)

物色 時鏡 4747 字 10個月前

樓梯拐角,好半晌沒有聲音。

誰也沒說話。

林蔻蔻早想過,隻要回到這個行業,就難免有再與施定青麵對麵的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高程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嘀咕:“這位薛顧問可真是……”

林蔻蔻無意置喙薛琳的風格,隻是念頭一轉,忽然看向身旁。

裴恕仍望著薛琳離開的方向,一張平靜的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看上去仿佛一座沉默的山丘。

可她總覺得這沉默下麵,暗藏著什麼。

裴恕對人的目光甚為敏銳,察覺到她的注視後,便轉回了頭來,一點破綻也未露地笑起來:“意料之中的事罷了,施定青肯親自前來,想必對張賢誌在必得了。我們還是先去吃飯吧,彆讓大家等久了。”

他衝林蔻蔻一笑,然後便招呼了高程,往樓下去。

林蔻蔻卻下意識皺了眉,盯著他的背影想了好一會兒,才跟上他們的腳步。

說是食堂,可裝修風格卻是看齊某些格調頗高的素食餐廳。平常隻提供一些普通菜色,今天卻是被眾人整個包了下來,一番布置不說,還特意讓廚子做了幾桌好菜。

禪修班小三十號人都在。

上回她被智定老和尚趕下山,走得匆忙,大家都沒機會;這次時間上寬裕一些,怎麼說也要給他們餞行,硬拉著他們一塊兒聊天喝酒。

“真好啊,競業期過去,那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在禪修班你都能給咱們介紹工作,回上海那不是吊打同行嗎?”

“哈哈哈就是……”

“彆說這個,一說我就想起以前林顧問還揣了份‘人才合作計劃’去找寺裡……”

……

前麵還好,你言我一語聊點開心的事,忽然有人提了一嘴“人才合作計劃”,林蔻蔻嗆了一下,連忙放下酒杯咳嗽起來。

裴恕這陣子在山上,對林蔻蔻過去一年在山上搞的一些事已經略有耳聞,可對此還是頭一回聽說,不免好奇:“什麼人才合作計劃?”

高程驚訝:“裴顧問沒聽說過?”

裴恕看林蔻蔻一眼,搖頭。

眾人先是沒想到,繼而便是激動,迫不及待、七嘴八舌地向裴恕科普了林蔻蔻在山上所做的“豐功偉績”。

想當初,剛上山時,這位簽了一年競業協議的獵頭顧問一臉生人勿近的冷意,好像對什麼事情都興致缺缺,一身倦怠。禪修班上課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既不和人交流,也不參與什麼活動。

就算是來上課,也往往隻是在旁邊聽著。

大家私底下對她都有過猜測,猜她以前的職業,過往的經曆,甚至遭受過的挫折,以及現在的心態。

進了禪修班的,大多還是有意向“佛”的,心裡麵多少懷著幾分仁慈,所以不是沒有人想去主動和她接觸,幫助她走出這種與眾人隔絕的狀態。

這裡麵就有兩個被人並購了公司的互聯網創業失敗者。

眾人都以為他們主動接觸林蔻蔻,肯定會先碰好幾次釘子,能不能跟她說上話都還不好講。可沒想到,竟出奇地順利。當天就說跟林蔻蔻聊上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林蔻蔻的事兒沒知道多少,他們倒是先把自己過往的經曆都傾吐了一遍。

然後……

過沒半個月,這兩位曾經身價過億的前創業者,不知怎的就重燃了對生活的信心,忽然放棄學佛,又宣布下山繼續拚搏去了。

眾人簡直目瞪口呆。

然而這時還沒人將這件事與林蔻蔻聯係到一起。

直到禪修班裡的學員越走越多,而且每一個都跟林蔻蔻有過交流,眾人才漸漸察覺出不對勁來。

好家夥,找人一打聽——

這位看著孤僻寡言、誰也不愛搭理的漂亮女性,竟然是不久前在上海獵頭圈攪出一陣腥風血雨還被競業的大獵頭!

禪修班眾人對此除了驚訝之外,倒是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覺;可清泉寺這邊得知之後,差點沒罵出聲來——

一個競業之後有本事無處施展的獵頭,進了禪修班?

這他媽和黃鼠狼進了雞窩有什麼區彆!

“可智定師父他們拿林顧問也沒辦法啊。”高程提起這段往事來,聲音裡竟透出一股由衷的佩服,“出家人慈悲為懷,林顧問報的又是禪修班,就為這點事把人趕走嗎?那不符合我們禪修班的宗旨。可不趕人吧,禪修班這一月走三四個,進人的速度趕不上出人的速度……這年頭寺廟招人也是講KPI的……”

一個月走三四個,那一年……

裴恕掐指一算,眼皮都不由跳了一下,幽幽瞅了林蔻蔻一眼:“你這效率和成單量,競業一年比在航向的時候還要高啊。”

死對頭最了解死對頭。

然而林蔻蔻堅決否認:“都胡說八道些什麼?我發誓,我來清泉寺報禪修班是誠心的。當初是他們主動送……啊不,找上門來要和我聊天,我隻是在他們傾訴的時候,順便開導了一下。是他們自己想通了要下山的。我出於一個好心人的立場,為他們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就業幫助怎麼了?這有問題嗎?這犯法嗎?”

眾人頓時噓聲一片,用一種“懂得都懂”的眼神看著她。

林蔻蔻麵不改色。

當獵頭,“臉皮厚”是一門必修課,能成為大獵的是,“無恥”兩個字首先就得刻腦門兒頂上。

高程續道:“反正林顧問待在山上那段時間,智定師父覺都睡不踏實,頭發愁白了一茬兒。後來她還寫了一份‘人才合作計劃’,就是想借助清泉寺禪修班彙聚眾多失業人才的資源優勢,跟禪修班合作,把禪修班打造成一個‘高級人才輸送中心’。那詞兒怎麼說來著……”

有人立刻補道:“失敗創始人救濟院!”

“失足大佬收容所!”

“對生活失去信心人員再上崗心理輔導班……”

……

林蔻蔻無語:“這些花名是你們自己起的吧,我可沒說過!”

眾人都笑。

裴恕卻問:“然後呢?”

林蔻蔻翻個白眼:“然後就被趕出去了唄!”

高程道:“哪兒那麼快,還有更精彩的呢——”

一道涼颼颼的聲音接了上來:“是精彩呢。然後她就把我們寺裡一位高僧誆去山下的道觀當了道士唄。頭發留長了一截兒,現在人都還沒回來呢!”

“誆和尚去當道士?”

裴恕乍聽嗆了一下,萬萬沒想到林蔻蔻竟有如此離譜。

然而林蔻蔻卻覺得剛才這道聲音耳熟,而且傳來的方向也不太對——

並不來自於桌上任何一人。

她想到什麼,眼皮登時跳了一下,一扭頭轉向門口,果然瞧見了一名黑著臉的老和尚,揣著手就杵門邊上,不知道在那兒聽了多久,正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盯著她。

眾人原本都還在推杯換盞,注意到她表情後,都朝著門口看去。

這一看,瞬間都跟被喂了啞巴藥似的,安靜得不出一點聲兒。

偌大的廳內,隻能聽見某人杯子裡的汽水往外頭冒氣泡的細微動靜。

智定沒想到,自己一時大發慈悲,好心也想來給林蔻蔻送彆餞行,進來竟然就聽見禪修班這幫王八蛋擱這兒吹噓林蔻蔻過往的“功績”,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原本也是看林蔻蔻上山一趟卻丟了單,甚至要輸給當初那個競業她一年的施定青,多少生出了幾分憐憫。

現在看,簡直是昏了頭!

但既然來了,也就不急著走了。

老和尚施施然踱步進來,自動就有人讓位,甚至連忙幫他拉開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

他便坐在了林蔻蔻對麵。

林蔻蔻哪兒能想到自己都要離開清泉寺了,還能遇到這老頭兒?一時大為警惕:“你來乾什麼?”

智定冷哼道:“不都在給你們餞行嗎?他們來得,我來不得?”

林蔻蔻真懷疑明天太陽能打西邊出來:“智定師父跟我有這麼深的交情?”

智定皮笑肉不笑地嗬嗬一聲:“瘟神下山,誰不高興呢?”

林蔻蔻:“……”

智定異常從容地接過高程遞過來的一杯橙汁,喝了一口,咂摸咂摸嘴,道:“再說了,你林蔻蔻什麼德性,隻怕連山上賣卷餅的都知道。我來也是怕他們沒把你送下山,先給自己忽悠下山了。防患於未然,畢竟我們清泉寺這一年多來人也不多,禁不起什麼損耗了,你說是吧?”

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陰陽怪氣!

林蔻蔻不由在心裡大罵:老禿驢,狗脾氣,正兒八經的活兒不乾兩件,陰陽大師的本領倒很大。

她微微一笑,並不回應。

裴恕卻是出來打圓場:“智定師父誤會了,我們人都要走了,怎麼會做這種不厚道的事呢?”

智定瞥他一眼:“是嗎?你們敢賭咒發誓?”

裴恕:“……”

林蔻蔻:“……”

敢個屁啊,天知道他們之所以答應來吃這頓餞行酒,為的就是跟大家打好關係,好方便將來挖人聯絡,貫徹他們“賊不走空”的偉大計劃。

現在好——

老和尚往這兒一坐,還能貫徹什麼?

全白瞎了。

林蔻蔻暗歎一聲:“晦氣……”

上山之後,其實沒一件事是順利的。從薛琳,到張賢,再到明天可能來的施定青,簡直是一樁賽一樁地給人添堵。

尤其是薛琳在樓梯口那句話……

想起來難免覺得不太爽快,又兼老和尚往這桌邊坐下來,林蔻蔻的談興忽然消退了不少,隻聽眾人交流,自己卻不怎麼插話了。

高程剛才也在樓梯口,聽得清清楚楚,席間悄然觀察她麵色,有所猜測,沒忍住道:“林顧問,那個薛琳本事雖然也有,但這一單能成多半看的還是運氣。說白了,不是她選中了慧賢,是慧賢選中了她。要真單打獨鬥,她怎麼可能是你的對手?我看她是不足為慮的。”

眾人對林蔻蔻這一單也有所耳聞,當即便有人讚同了高程的想法。

畢竟能坐在這裡的,當年在自己的行業內多少也算是能說得上話、排得上號的,不至於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

隻是林蔻蔻不是那麼容易被安慰到的人,或者說,她在意的並不是薛琳本人:“我在意的是我在做這一單時的水平,無論如何,有些跡象應該更早察覺才是。不過已經不重要了。薛琳也沒什麼不好,畢竟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她承認薛琳運氣好。

可沒料,她話音剛落,對麵的老和尚智定險些沒把白眼翻上天,竟是諷道:“她運氣好個屁,回頭後悔都來不及……”

林蔻蔻頓時一愣:“後悔?”

裴恕也詫異不已,抬眸看向老和尚。

他們都想起,智定跟張賢更熟,論輩分還是張賢師叔,難道是張賢不對勁,他知道什麼隱情?

一時間,座中目光都投向了他。

老和尚智定有些莫名其妙,朝眾人看了一眼:“你們看我乾什麼?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裴恕不解:“明擺著?”

智定的表情已經有些無語了,終於不耐煩解釋了一句:“你們不都是給在線教育公司挖CEO嗎?傻子都能看出來這行業快涼了,誰還投這行往裡麵砸錢不是腦袋有坑嗎?你們沒乾成這一單不趕緊燒香拜佛去,還擱這兒抱怨,有毛病嗎!”

林蔻蔻、裴恕:??????

嘛玩意兒?

這老和尚剛剛說什麼——

近萬億規模的市場,正是紅紅火火,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竟然說要涼?!

林蔻蔻與裴恕對望一眼,靜默了半晌,忽然扭頭低聲問高程:“你剛給他遞的那杯橙汁,兌了多少酒?”

幾個菜啊,喝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