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個賭(1 / 1)

物色 時鏡 5092 字 10個月前

人才剛坐下,話沒兩句就問煙——

一點煙鬼的自我修養罷了。

楊嫂似乎已經習慣了,笑著道:“在,在,都給你留著呢,我給你拿出來?”

林蔻蔻點了點頭。

裴恕在邊上卻是聽出味兒來了:“彆人去場子裡喝酒存酒,你以前下山來吃飯還存煙?”

林蔻蔻道:“山上是和尚的地盤,而且怕山火,酒不能喝,煙不能抽,那有什麼意思?隻不過也不是每天都往山下來,跑來跑去太累,心情不太好的時候才下來。”

裴恕問:“所以你現在心情不好?”

林蔻蔻斜睨他一眼:“你現在心情好嗎?”

“……”

裴恕突然靜默,有一時想說自己心情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可將開口時,腦海裡卻瞬間回閃出在茶室裡的那一幕,薛琳用施定青的事來攻擊林蔻蔻,質問她為什麼不跟施定青“破鏡重圓”。

林蔻蔻看著他表情,笑了出來,走到裡麵的冰櫃裡,自己拿了幾瓶罐裝啤酒出來,扯了拉環開了一罐,放到他麵前,隻道:“下午的事,謝了。”

她指的是在茶室裡。

薛琳以她和施定青的事為武器攻擊她時,裴恕摁住了她,並且以給她倒茶的行為,暫時打斷了她連貫的情緒,也讓她得以有喘息思考的空隙,避免了一時上頭,在張賢麵前做出什麼不智的發言。

裴恕看了一眼那罐冰啤,倒不居功:“我隻是多餘的擔心罷了,林顧問大風大浪都經曆過,那種情形下不至於被激怒。”

林蔻蔻嗤笑一聲:“不必這麼虛偽。當時要不是你摁我一下,我可能不僅把她罵得狗血淋頭,連手裡那半杯茶都得潑她臉上。”

龍有逆鱗,她現在最忌諱的名字就是施定青。

裴恕想過她當時可能會有反應,可沒想到會有這麼狠,靜默了片刻,問:“我一直想問,你跟施定青,到底……”

楊嫂又來了,遞給林蔻蔻一包煙,順便給他們端了盤炒花生來。

煙盒扁平精致,是她以前抽的那種細細的女士煙。

旁邊還隔了隻打火機。

隻是她先放在一旁沒抽,隻是埋著頭,撿起兩粒花生米,吃得刁鑽,要把外麵那層深紅的花生衣搓下來再吃,眼簾都不抬一下地道:“我對你和施定青的仇怨,也好奇很久了。”

裴恕看著她。

林蔻蔻卻是說完了,才抬起頭,與他對視。

夕陽已沉,山間迅速暗了下來,楊嫂在遠處把外頭的燈打開,幾個裸露的燈泡亮了,照著外麵簡陋的幾張桌子,也照著此刻不言的兩人。

過了很久,裴恕才道:“你先說。”

林蔻蔻搖頭:“不,你先說。”

裴恕想了想,直接把手機倒扣在了桌上,道:“那玩個小遊戲,我們誰也不看,等一會兒猜時間,誰最接近,誰贏,輸了的那個先說。”

每個人對時間流逝的感知程度是不同的,有時候專心致誌時間過得很快,有時候無聊至極度秒如年,但幾乎沒有人對時間的感知是完全準確的。

林蔻蔻想了想,道:“好。”

她吹乾淨纖細手指上沾著的花生衣,拆了煙盒,叼出一根煙來,用手攏著火,搭著眼簾點上,向他道:“等我這根煙抽完?”

裴恕眉心微蹙,但沒有多說什麼,兩隻手叉著,點了點頭。

林蔻蔻於是開始吞雲吐霧。

楊嫂專門去拿了個裝了水的水杯過來給她充當臨時煙灰缸,見了隻念叨:“年輕人嘞,還是少抽一點嘛,我家那口子上回去醫院體檢完回來都戒了……”

隔著一層煙氣,林蔻蔻笑著,漫不經心地應聲:“知道,知道。”

楊嫂便知道勸也沒用,嘀嘀咕咕搖著頭去了。

裴恕便隔著那層煙氣看她,偶爾拿起一粒花生米吃,但吃了兩粒就沒有再碰。

一根煙抽得快還是慢沒人知道。

總之在手裡那根煙燃完之後,林蔻蔻輕輕鬆手將煙蒂投入水杯,聽見“嗤拉”一聲火星被水浸滅的聲響後,便道:“晚上7點18分吧。”

裴恕道:“我猜7點21分。”

林蔻蔻問:“你多久之前看過時間?”

裴恕道:“沒看過,但我們下山的時候正好日落,這個季節日落的時間大概可以算。”

林蔻蔻服氣:“行,看看吧。”

裴恕把手機翻了過來,屏幕上的時間是晚上7點22分。

林蔻蔻的猜測差4分,他的隻差1分,勝負一目了然。

林蔻蔻看了,不由靜默。

裴恕道:“你先說?”

林蔻蔻拿起桌上的冰啤自己喝了一口,道:“時間太久了,一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說起。”

她在這邊慣常吃的是烤串,羊肉豬肉雞肉烤腸土豆玉米茄子……

不僅要刷醬,還要刷辣。

楊嫂先烤好了一些給他們端過來,說烤茄子比較費工夫,還得等會兒。

裴恕把那放了烤串的盤子挪到正中間,便看見林蔻蔻的手分外熟練地伸了過來,想了想,道:“我不相信,一年前他們讓你簽競業協議的時候,你沒有辦法避開。”

大家都是獵頭,這種協議到底是什麼性質,誰不清楚?

要避開也是有一些手段能用的。

何況林蔻蔻在航向積威深重,說一不二,就算是拿挖走全公司的人作為要挾,也絕對能為自己換來豐厚的談判籌碼,斷然不應該落到被競業一年的下場。

林蔻蔻張口就想說,施定青不仁,我不能不義。

事實上以前她就是這麼回答的,也對很多人回答過。

隻是此刻抬起頭來,觸到裴恕凝望自己的目光,到底是把這十分流於表麵的答案咽了回去,很花了一會兒,才改口道:“你知道,她是我大學時候的老師嗎?”

裴恕在心裡道,知道,怎麼會不知道。

以前他春節時回國,偶爾會在家裡的飯桌上,聽見施定青談起她有個很不錯的,叫林蔻蔻的學生。

隻是此時此刻,他並未有任何表露,隻淡淡點頭:“聽說過一點。”

林蔻蔻怪異地看他一眼,笑:“這一點知道的人很少,你竟然聽說過,跟她,或者跟我的仇,可不是一般地小。”

裴恕避開了她的試探,隻道:“這跟你簽競業協議有什麼關係?”

林蔻蔻拿筷子夾下一片烤到金黃的肉片,放嘴裡吃完了,才道:“我大一時候家裡出事,差不多請了兩個月的假,再回來是想休學的,是她勸住了我,並且幫我申請了全額獎學金。有時候人在懸崖邊上,就要往下跳了,有人拉你一把,還是很難得的。”

裴恕忽然就想起了在上海喝的那頓酒,眾人散後,她酒意醺醺,坐在外麵台階上,朦朧著兩眼,半開玩笑似的說出的那句“還債”。

有心想要深問,可那並不屬於這次討論的範圍。

林蔻蔻也不像是會告訴他的樣子。

裴恕並非真像自己表現的那樣,是個脾氣很壞懶得顧及他人看法的祖宗。相反,能到他們這種位置的,沒有一個不精於鑽探人心,縝密地把握自己和彆人之間關係的尺度。

他沒有去刺探林蔻蔻的隱私,而是接著問:“後來呢?”

林蔻蔻道:“畢業之後打算當獵頭,接的第一單Case就是一個公司的人事管理崗,我那時雖然會打Cold call ,也會搜尋候選人,可腦袋裡麵冒出來的第一個人選,就是她。”

裴恕的手指搭在那一罐冰啤上,聽見這一句,微微捏得有些緊了。

他抬頭喝了一口,蓋住了眸底流過的情緒。

放下來時,才若無其事問:“根據業內的傳聞來推測,看來你乾了一票大的?”

林蔻蔻說自己的事時不喜歡看彆人,低著頭喝酒,也就沒注意到裴恕這一刻的異樣,隻笑了起來,聳聳肩:“是,我為了Case不惜拆散彆人家庭傳言的開始。”

裴恕道:“我記得你說自己真的做過。”

下午是一路從山腰走到山下的,林蔻蔻精力本就不算特彆旺盛,這會兒鬆下來有種倦怠感,便一隻手撐在桌上,懶洋洋支著自己的腦袋,道:“是做了。”

裴恕問:“為什麼?”

林蔻蔻有些奇怪,抬眉看他:“有什麼為什麼?她是我的專業課老師,有多少能力我很清楚,本來有機會在外麵建立自己的一番事業,卻被困在家庭裡。她之所以留在學校教書,都是為了跟她先生一塊兒。那對她來說,是個束縛。”

束縛。

裴恕慢慢咀嚼著這個詞,覺出了一點深深的諷刺。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才發現自己真的不喜歡這種口感——

太苦。

他仿佛隻是一個單純的旁聽者,儘職地發出自己的疑惑:“所以後來,她離婚了,還從學校裡辭去了教職工作,後來去了那家公司,漸漸做大,甚至獲得了自己出來開公司的資本,然後回頭來找你入夥航向,你也去了?”

林蔻蔻回想了一下:“差不多是這樣。”

裴恕道:“可我聽說你當時有開自己的公司。”

林蔻蔻拿著啤酒罐的手忽然一頓,抬眸看向了他,竟是慢慢皺起眉頭,目光中帶了幾分苛刻的審視。

裴恕若無其事問:“怎麼?”

林蔻蔻不明不白地道:“所以你是知道的。”

裴恕問:“知道什麼?”

林蔻蔻道:“我加入航向之前自己開的那家公司,叫‘正道’。”

裴恕挑眉一笑:“所以?”

林蔻蔻深吸了一口氣:“過去幾年,你總跟航向對著乾,我一度以為你是跟我有仇。想知道為什麼嗎?”

裴恕非常清楚,回視著她,不閃不避:“因為我的公司,叫‘歧路’,像是在罵你?”

林蔻蔻瞳孔微縮:“你竟然知道。”

裴恕不答。

林蔻蔻便問:“是故意的嗎?”

裴恕也不答,反而問:“所以人家叫你,你就放棄了一個完全受自己掌控的,前途大好的公司,跑去給人家打工。一乾好多年,人家公司上市了,你卷鋪蓋滾蛋了。林蔻蔻,你腦袋裡想的都是什麼?”

林蔻蔻道:“跟向一默一樣,腦袋裡裝了一種名叫‘天真’的漿糊吧。”

還算有自知之明。

裴恕淡淡做出評價:“你是獵頭,天天挖人跳槽,自己乾得卻不太聰明。她是學校老師,關心學生的情況,為學校留住一個好苗子,不過是她分內的職責。你卻記了她的恩,不僅幫她打工,還昏了頭,簽了競業協議?”

林蔻蔻道:“當獵頭,最重要的就是看人的本領。我蒙了心、瞎了眼,錯看了人,又有什麼資格再待在這一行?競業一年,休息休息,想想清楚,也挺好。”

裴恕麵上沒了表情,就這麼靜靜看著她。

她說完似乎也不太舒服,避開了他的目光,靜了片刻,有些煩躁地拿起旁邊的煙盒重新拎出一根煙來,又徑直將煙盒扔下,語氣不善地道:“姓裴的,不要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她點了第二根煙,酒量差,心情也不好,上頭得有些快,麵上有些發紅。

裴恕就保持那種審視的目光看她。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道:“林蔻蔻,你是個傻逼。”

“……”

裴恕這人行事比較乖張,可說話一般很克製,稍有吐臟字的時候,此時這句卻是說得明明白白。

彆說是他邊上的林蔻蔻,就是隔壁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細長的手指架著細長的煙,抬眸盯住他,眼底不乏有幾分戾氣劃過,但最後都慢慢斂了,隻帶了幾分桀驁地笑一聲:“我是,又怎樣?”

裴恕胸膛隱約起伏了一下,這一瞬間是有火氣上來的。

可在盯著林蔻蔻看了片刻後,又壓了回去。

他發現自己的心緒也並不很好,把那罐啤酒放下了,不耐地向她道:“煙給我一根。”

林蔻蔻陰陽怪氣:“好學生也要學抽煙啦。”

裴恕看著她不說話。

林蔻蔻喝得有點上頭了,含混地笑了一聲,畢竟不太爽他,有心戲弄,隻把自己手裡那根抽過的向他遞:“要麼?”

細細的香煙已經燒過了一小截,火星在頂端明滅,末尾靠著她手指的煙蒂上留著一點淡淡的口唇印。

裴恕看見,眼皮跳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林蔻蔻奚落地一笑,挑眉:“不抽?”

裴恕足足盯了她有三秒,然後在她將那根煙收回去之前,接了過來,捏著煙蒂,往自己嘴唇畔一送,隻道:“我希望你現在是清醒的。”

林蔻蔻支著腦袋看他:“你這人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