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海已經驚呆了。
他身後站著的男秘書,也用一種呆滯的眼神看著裴恕,鼻梁上那一幅斯文的金絲眼鏡,都往下滑了整整兩厘米。
原因無他,實在是裴恕這簡單的一句話,信息量太大!
在獵頭界,一直流傳著一個財富神話——
那就是第一次科技浪潮時,一家名為Heidrick & Struggles的獵頭公司,答應為穀歌尋找新任董事長,但條件是允許他們購入穀歌的股票。
2004年,穀歌上市。
該公司把股票一賣,淨收入1.28億美元!
2004年的1.28億,美元!
裴恕在跟董天海談價的時候提起這個,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說實話,這一刻,不管是林蔻蔻還是孫克誠,都覺得眼前這位富豪會翻臉。
畢竟哪兒有這樣獅子大開口的?
然而出乎意料,在聽完裴恕的話之後,董天海沉著臉,半天沒說話,隻是盯著裴恕,似乎思考了很久,竟問:“你想要多少?”
裴恕道:“候選人薪酬40%的獵頭費不變,但我知道既然是選CEO,您應該會許諾他公司股票的期權。我不要多了,要候選人拿到期權的30%就好。”
董天海問:“你憑什麼要這個價?”
裴恕笑了起來:“我覺得董先生投的這家公司,值這個價;我本人也配得起這個價。您許諾我股票期權,相當於把我捆綁在了您的戰車上。無論如何,我為了未來的回報和收益,都會竭儘全力,找到最適合這家公司的候選人。無非一場豪賭罷了,成了或許回報驚人;但投資有風險,也有可能有一天這家公司一文不值,那期權也好,股票也罷,都成了一張廢紙。我相信,如果這間辦公室裡的人都做不成這一單,那整個上海也沒有人能讓您滿意了。”
正所謂“事在人為”。
越是厲害的老板,越知道人才的重要。多少行業的巨頭,每年都會支付出去數億的獵頭費。
董天海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
有時候買對一個人,比投對一家公司都重要。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投公司本質還是投人。
董天海道:“這些年,外界怎麼評價我,你聽說過嗎?”
裴恕道:“聽過。”
董天海便笑了起來,臉上一道道皺紋填滿了滄桑的痕跡,聲音徐徐:“那些人都說我,成功全靠運氣,離了張賢,什麼也不是。”
林蔻蔻心說,這傳言,我也聽過。
董天海這半生都在資本圈混,投過的公司不計其數,但真正被人記住且一直津津樂道的案例,隻有一個——
那就是十年前投了如今市值超千億的廣盛集團。
而張賢就是廣盛的創始人。
投資達成的最初,董天海和張賢被各大報紙廣泛報道,稱為“新時代的伯樂與千裡馬”,關係一副十分融洽,合作愉快。
然而上市之後,兩人就分道揚鑣。
張賢首先是退出了管理層,不久後就將手裡的股票陸續拋了,竟是再也沒有出現在公眾視線中,有人說他金盆洗手了,也有人說他出國了。
“他們都說,我老了,投資的眼光跟不上了。如果不是當年運氣好,遇到張賢,現在什麼也不是。不應該說,我是張賢的伯樂;而應該說,張賢是我的伯樂。”董天海說到這裡,已經露出了幾分嘲諷,“所以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真是我眼光不行?可其實,我看好的,投過的領域,有不少都出現了獨角獸企業。看風口的眼光,我是沒有問題的。隻是有時候,看準大勢不一定就能成功。遇到足夠有實力、有遠見的人,去抓住這個風口,把事情執行下來,也很重要……”
並不是所有的豬,遇到風口都能飛起來。
所有事都是人做的。
人不對,投什麼都是錯。
裴恕聽著聽著,麵上便露出了笑意。
董天海這樣的人,哪兒能動不動就跟你談心呢?
他道:“看來您已經考慮好了。”
董天海歎了一聲,不由換了一種異常欣賞的目光看著他,道:“如果不是你這公司不接受投資,我真的會投你的,多少錢都投。”
裴恕道:“沒關係,您也可以用獵頭費代替投資,錢再多我也不嫌。”
林蔻蔻:“……”
這個人臉皮真的比城牆都要厚了。
連董天海都服氣了,笑著歎了口氣,隻道:“你開的價,我可以答應。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裴恕微微挑眉:“什麼條件?”
董天海直接將手杖抬了起來,向林蔻蔻一指:“我這單Case,她必須跟你一起做!”
*
同一時間,途瑞獵頭。
新晉獵頭總監薛琳的辦公室裡,迎來了一位貴客。
黑色的套裙配著上身一件西服外套,耳垂上掛著幾顆珍珠耳飾,麵容上雖然已經有了風霜痕跡,但反而增添了一種歲月沉澱過後的沉穩與大氣。她眉形比尋常女性銳利一些,一雙眼看人時也無比通透,看得出是個平時做派比較強勢的人。
進了薛琳辦公室之後,她便笑著打量了幾眼,誇讚道:“上次來途瑞,還是三年前,那會兒可沒有這樣的裝修風格。薛總監果然是不同凡響……”
薛琳皺眉打量著她。
其實初初接到拜訪電話時,她心裡是不解的:作為歧路獵頭現在的老總,就算林蔻蔻走後歧路的實力大不如前,可要找獵頭也多的是,有什麼必要專程來找一趟自己?
沒錯,眼前這個已經上了一點年紀的女人,就是如今還執掌著歧路獵頭的施定青。
薛琳不想繞彎子,隻問:“施總,您來究竟有什麼事?”
施定青道:“我有一單Case想找你。”
薛琳詫異:“找我?您是航向的,手底下的獵頭要多少有多少,再不濟還有個賀闖。有什麼必要來找我?”
施定青隨意地坐了下來,道:“公司的獵頭自然不少,但這一單Case卻不是航向的Case,就算是避嫌,也得找找外麵的人。而且,我看來看去,隻有你最合適。”
薛琳一下就想到了前段時間的財經新聞。
這事情在業內還引起了挺大的討論。
畢竟像施定青這樣從獵頭行業賺了錢,又跨界去投資在線教育行業的,迄今為止還是獨一個。
她道:“難道是跟您投的那家公司有關?”
施定青道:“我就喜歡跟聰明人講話,不費力氣。不錯,我前段時間投了一家在線教育領域的公司,想必你已經聽過。學海教育的規模不大,但概念很好。創始人姓孔,是曲阜孔家的傳人。隻不過創業畢竟是個力氣活兒,現在這領域熱起來了,競爭肉眼可見地激烈,我和孔先生討論過,都認為他不適合做管理,應該為學海教育聘請一位職業經理人當CEO,所以今天才來找你。”
這番說辭,和薛琳所料的大差不差。
隻是……
她道:“全上海那麼多獵頭,比我資曆深的、能力強的,不在少數,您為什麼偏偏挑中我?”
施定青笑起來,一麵審視著她,一麵道:“我這一單不簡單,一般人做不了。我聽人說,你很厲害,是如今獵頭圈唯一一個能超越林蔻蔻的新人王。”
*
“董先生,對不起,我想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要接您這一單吧?”董天海竟然點名要林蔻蔻加入這一單,著實讓人有些沒想到,然而更讓人沒想到的,是片刻的靜默後,林蔻蔻驚人的回答,“我這個人接單,比較看心情和喜好的。”
董天海的臉色,瞬間難看了下來。
他皺眉看向裴恕。
然而裴恕在最初的驚訝之後,隻是兩手一攤,向他露出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在圈內,裴恕以“認錢不認人”出名,不管是什麼利欲熏心的資本家,隻要把足夠的錢擺在他麵前,他都願意為他們傾力找出滿意的候選人;可林蔻蔻是另一種極端,接單完全看心情和喜好,但凡是她厭惡的人,就算是把一個億堆在她麵前,她也懶得假以半分顏色。
早在當年挖角董天海投資的那家公司時,林蔻蔻就對這位資本大鱷的作風有所耳聞了。而她之所以能挖垮對方大半個公司,也有賴於對方不做人,對那個公司的核心創始團隊太過苛刻,以至於人心渙散,不堪一擊,挖人幾乎沒什麼難度。
所以,儘管還沒深入接觸過,但對董天海這個人,她至少說不上喜歡——
她完全沒有理由接下這一單。
辦公室裡的氛圍,突然變得有些凝滯。
裴恕抄著手,懶洋洋坐在一旁,完全沒有插話的意思。
孫克誠則是戰戰兢兢,不敢講話。
董天海身後的秘書更是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向林蔻蔻,仿佛不敢相信,天底下竟然會有獵頭敢拒絕自家老板的點名邀約。
然而林蔻蔻鎮定自若,甚至旁若無人地飲了一口茶,淡淡道:“何況我以前挖垮過您投的一家公司,這次就不擔心我背後捅您一刀嗎?”
董天海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個氣量我還是有的。”
林蔻蔻笑:“可惜我沒有,實在不想為自己不喜歡的人工作。再說有裴顧問在,想必他一個人就能搞定這一單了,用不著再多一個。”
董天海於是盯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就在孫克誠以為這位富豪臉色忍無可忍,臉色越來越差,就要發飆的時候,他卻忽然歎了口氣。
林蔻蔻一怔。
董天海的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隻道:“我聽說,你是站在候選人這邊的。”
林蔻蔻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董天海續道:“雖然我知道,我這樣玩弄資本的人,你應該不太喜歡。但我投每一家公司,和你看好每一個候選人,沒有本質的區彆。你希望你的候選人拿到他們應得的酬勞,我也希望我投的新公司達到它們本該達到的成就。”
林蔻蔻:“……”
這老頭兒,話術不錯。
裴恕在旁邊無聲地笑了。
董天海站了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頭晴朗的天幕,俯視著下方鱗次櫛比的高樓,隻道:“做獵頭也好,搞投資也罷,最怕的就是被人說眼光不行。林顧問錯看了施定青,被迫離開航向,消失在這個行業裡一年。我需要一場新的、成功的投資,來證明自己;林顧問難道就不需要一單新的、成功的大Case,來宣告自己的回歸嗎?”
他回過身來,看向林蔻蔻。
林蔻蔻臉上突然沒了表情,盯著他不說話。
董天海卻放鬆了下來,隻道:“總之,我對當年挖垮過我一個公司的人的能力,還是非常信任的。剩下的,就全憑林顧問自己考慮了。”
說完,他點點頭,衝眾人禮貌一笑,竟是就這樣告了辭,從辦公室裡出去了。
孫克誠坐著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趕緊跟出去送人。
林蔻蔻和裴恕,卻都坐在辦公室裡,誰也沒動。
裴恕打量著她的神情,狹長漂亮的眼尾拉開,便是一副慵懶愜意的神態,笑著問:“董天海這人的格局,還不錯吧?”
林蔻蔻冷冷掃了他一眼,道:“人家當著你的麵,點另一個獵頭一起做這一單,你倒一點也不生氣?”
“我有什麼好生氣的?”裴恕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這麼大一單Case,有錢賺還不好嗎?怎麼,林顧問先前沒答應,難道是在為我抱不平?”
長眉一揚,他忽然看向林蔻蔻。
眸底帶著幾分探究,還有幾分故意浮在麵上的戲謔。
林蔻蔻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同理心真是一秒都沒有必要。
姓裴的認錢不認錢在業內是出名的,她怎麼會覺得對方那一刻可能會有點不舒服?
深吸一口氣,她微微一笑:“既然裴顧問不介意,那就再好不過,我們可以來談談分錢的事了。”
裴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