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林蔻蔻喝了不少。
自打她說出那句話之後,滿桌的人沒一個敢接話。後麵雖然有孫克誠把話題帶到了彆的地方去,眾人又恢複了表麵的熱鬨,可氣氛始終有一點說不出的怪異。
因為林蔻蔻後麵就沒怎麼說話了。
有眼尖的人則發現,除了她之外,就連往日時不時都要毒舌一句的裴恕,一整晚也沒說上兩句話。
到十點半,大家散場,相互告彆離開。
孫克誠多少有些擔心,拉著裴恕站在外麵走廊上,小聲問:“你還好嗎?”
裴恕一臉厭倦的隨意:“有什麼好不好?”
孫克誠猶豫了一下,道:“都過去了,也彆往心裡去吧,我看林顧問也未必就好受,已經這樣了。”
裴恕垂下頭,慢慢道:“沒往心裡去。”
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就算仇恨依然在,也不太能激起他情緒的起伏了。
他不再是當初那個衝動的裴恕。
時間讓他學會了忍耐,學會了蟄伏,也學會了放過自己。
孫克誠這些年一路看著他扛過來的,眼下聽他說出這句話,竟覺得心裡難受。
他想再說什麼。
但這時林蔻蔻也跟葉湘說完了話走出來,他也就收住了聲,笑起來問:“林顧問晚上喝了不少,現在還清醒吧?”
林蔻蔻點了點頭說:“清醒。”
裴恕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喝過了酒,稍有一點上臉,頰邊泛起微微的粉色。但眼眸清潤,吐詞清晰,站得也很穩當,看上去的確是清醒的。
孫克誠便道:“我開車,你們呢,你們怎麼回去?”
裴恕道:“我打車。”
林蔻蔻道:“我有朋友接。”
孫克誠:“……”
這倆人也不缺錢啊,怎麼都沒說搞輛車來開開?難道成為厲害獵頭的標配,就是不會開車?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搖頭:“算了,那我先走了,明天再見!”
孫克誠跟他們道了彆。
不一會兒,便驅車離開。
這個時間點,餐廳已經沒多少人了,服務生們開始收拾桌椅,準備打烊。
四麵的燈光都暗了下來。
即便是上海這種繁華地,到了這時候,也不免顯得冷清。
不久前,才下過一場雨,打落了滿地梧桐飛絮,風裡透著股寒意。
林蔻蔻拎著包,踩著高跟鞋,從裡麵走出來。先才看著還穩穩當當,到台階前麵時,身子卻是搖晃了幾下,忽然往下跌去。
裴恕眼皮一跳,還好伸手快,撈了她一把。
林蔻蔻便就著他的手,索性慢慢坐在了台階上,把包隨意扔在一旁,看著麵前清冷的街道,竟問:“你一點也不驚訝嗎?”
裴恕這時才聽出來,她嗓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飄在雲端上:“你是不是喝醉了?”
林蔻蔻笑一聲,回過頭來,淡淡道:“彆擔心,我酒品很好。”
是真喝醉了。
隻是因為酒品太好,所以看上去還跟個沒事兒人似的。
裴恕微不可察地擰了一下眉:“你朋友什麼時候來?”
林蔻蔻卻不回答,隻是問:“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
裴恕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卻道:“有什麼值得驚訝的?你做出這種事情來,也不稀罕。”
林蔻蔻一手支著腦袋,聽見這話便笑了。
越笑越覺得好笑。
好半晌笑完了,才重又感慨地望著他:“我這幾天其實很好奇,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當獵頭。”
裴恕就站在台階上,垂下眼眸看她,反問:“你為什麼當獵頭呢?”
林蔻蔻眉梢挑動,笑著道:“還債唄。”
裴恕詫異:“還債?”
林蔻蔻卻不接著往下說了,反而道:“不覺得這個職業很有魅力嗎?就像是一場驚險的魁地奇,真正合適的候選人,就像金飛賊一樣,不好找。可一旦你拿到,就擁有全盤決勝、逆轉敗局的力量。你明明隻是個微不足道的獵頭,卻在參與彆人的人生,影響你接觸的每一位候選人所走的道路……”
一次又一次的選擇,構成了每個人的人生。
可人這一生真正的選擇,又能有幾次呢?
獵頭這個職業,卻永遠踩在彆人人生關鍵的節點上。這會給人一種擁有巨大影響力的錯覺,仿佛真的能改寫旁人命運。
裴恕完全聽得懂她在講什麼,隻是往事點點滴滴浮上心頭,再看看她這醉裡恍惚的模樣,隻覺出了一種無言的諷刺。
林蔻蔻問:“你不迷戀這種感覺嗎?”
裴恕看著她:“每個人都不過是在泥裡麵打滾,還想伸出手幫彆人?彆妄自尊大了,林蔻蔻,你自己都過不好。”
倘若世間善惡有報,幫助彆人會有好下場,她今天就不會喝這麼多,坐在台階上,跟他一個昔日的死對頭,說這麼多話了。
林蔻蔻垂下視線,想了想,竟道:“你說得對。”
幾盞路燈在街邊亮著。
難得雨後有月亮,低低地掛在梧桐樹的樹梢上。
她仰著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有煙嗎?”
裴恕不抽煙,開口便想說沒有。
隻是他一轉眸,就看見她拉長在台階上的影子。過往盛大的輝煌背後,留下的是累累的傷痕,塗滿一身寂落。
於是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圈,又回去了。
裴恕回頭看了餐廳裡一眼,道:“有。”
他直接回到了餐廳。
沒一會兒再出來,手裡已經多了一包煙,直接遞給她:“給你。”
林蔻蔻似乎已經有些困倦了,反應了一下,才從他手裡接過來,道了聲謝。
隻是她低頭拆半天,也沒把那包煙拆出來。
裴恕看了,覺得有些好笑。
猶豫一下,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從她手裡又拿回那包煙:“我來吧。”
是林蔻蔻先前抽的那種女士煙。
扁平精致的包裝,拆起來有點麻煩。
他花了一會兒,才從裡麵抖出一根煙來,遞給她。
可沒想到,手伸出去,半天沒人接。
裴恕剛叫了一聲:“林蔻蔻……”
她腦袋便一歪,竟朝著一旁倒去。
裴恕一驚,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
於是,她被酒氣熏得微熱的臉頰,便貼在了他微涼的掌心,白皙柔嫩的皮膚下麵,泛著一點點的微紅。
裴恕愣住了。
他帶著一點薄繭的指腹,恰好搭在她耳垂邊上。
一時間,四下裡無比靜謐。
裴恕甚至仿佛能聽見她的脈搏,在他手掌下跳動。
林蔻蔻竟然閉上了眼睛。
濃長的眼睫在眼瞼下留下一片明顯的陰影,粉白的唇瓣微微張著一點,柔軟的長發則傾瀉下來,纏繞在人指尖。
裴恕一下想起了那枚被他拽下的衣扣。
也許,孫克誠那天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他可能真的要完。
*
趙舍得來接人的時候,已經快十點半。
她在路邊停車,一抬頭就看見了路邊坐著的林蔻蔻,還有她邊上那個一隻手拿著煙,一隻手伸出來扶著她腦袋的男人。
一時間,她有點蒙。
裴恕看見她,淡淡問:“你是她朋友?”
趙舍得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愣愣地點了一下頭:“是。”
裴恕便扶起了林蔻蔻,道:“她喝得有點多了,不太清醒。”
趙舍得連忙上來搭了把手。
兩人一塊兒把她扶進了車裡。
趙舍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她酒量一向不是很好,勞煩你了,等她醒了我告訴她。”
裴恕淡淡道:“倒也不用。”
趙舍得覺得這人有些奇奇怪怪的,尤其是剛才來時,看見他就坐林蔻蔻邊上,不得不多想。
隻是這大晚上,她也不在外麵久留。
接到人,她道過了謝,便趕緊開車送林蔻蔻回去。
林蔻蔻也沒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半道上一個急彎轉過時,她沒留神磕到腦袋,人便醒了過來。
這會兒也差不多到她家樓下了。
她揉著腦袋坐起身來:“我剛剛是睡著了嗎?”
“蔻爸爸,姑奶奶,你可算是醒了。”趙舍得看見,立刻誇張地嚷了起來,“那就是你說過的裴恕吧?媽的,長得也太好看了。你知不知道我剛剛去接你,看見了什麼?”
林蔻蔻怔了一怔,不太想得起來了。
她問:“看見什麼?”
趙舍得把車到她家樓下,開口便想要跟她描述自己方才所見。然而嘴巴才張開,就看見前麵樓下立了一道身影。
一瞬間,趙舍得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眼皮一跳,下意識就踩了一腳刹車。
林蔻蔻頓時詫異,抬起頭來,發現趙舍得直愣愣看著樓下的方向,跟見了鬼似的,於是也跟著看去。
小區裡栽了不少的樹,附近立著路燈。
樓外麵便是一座花園,修了兩張長椅。
賀闖就安靜地站在那長椅邊上,此刻正抬了眼眸,朝她們望來。
或者說,是朝她。
即便是隔了半道車窗,林蔻蔻也能分辨出,他目光的落點在哪裡。
趙舍得心虛得要死,恨不得把頭埋到方向盤下麵去,咬牙對林蔻蔻道:“看吧,我就說你不乾人事,現在被人家找上門來了吧?”
林蔻蔻一時靜默。
她想了想,說:“你先回去吧。”
然後拉開門下了車。
賀闖真的足夠年輕,眼角眉梢都是壓不住的鋒芒,便是神情疏淡收斂的時候,也讓人無法忽視。
像是熾烈的太陽,總在發光。
隻不過如果說以前的賀闖是夏天的太陽,那這會兒看著更像冬天。離人遠了一些,被冷浸浸的雪霧蒙了,一雙烏黑的瞳仁沉默且乾淨,就這麼注視著她慢慢走過來。
他笑了笑,打招呼:“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