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亮著燈,通往露台的那扇門後卻是黑漆漆的。
顧向東確定,自己剛才是聽見了一聲響。
他皺眉盯著那個方向,目中隱隱藏了幾分忌憚。
安靜了有幾秒,一道身影才從門後轉出來,伴隨響起的還有一聲笑:“本來聽見二位爭吵,不好意思打擾的。沒想到,還是不小心打擾到了。”
西裝外套不見了,他隻穿了一件黑襯衫。
肩腰之間的比例,因此看得更分明。
裴恕臉上半點偷聽了彆人講話的不好意思都沒有,還一副老朋友見麵的朋友,向二人打了招呼:“兩位,好久不見了。”
顧向東一看見他,瞳孔瞬間一縮,最初的驚詫過後,便是咬牙切齒:“是你!”
他今年三十五六歲了,保養得不是很好,臉上本就有幾道褶子,如今一咬牙,麵容便更見扭曲,顯得陰沉沉一片。
站在另一側的賀闖卻要年輕很多。
烏沉沉的眼珠浸著冰一樣,薄唇卻抿緊了,神情裡有種冷冷的味道,甚至帶著點少年人的鋒芒。
看見裴恕的瞬間,他眉尖便蹙了一下。
裴恕的目光也從他身上一掠而過:年輕張揚,如此不收斂的傲氣,和林蔻蔻早幾年的風格,實在太像了。
無怪乎顧向東會覺得林蔻蔻偏心。
這念頭閃了一下,裴恕便收回了目光,隻道:“先前餐廳經理說還有另一家獵頭公司今天也在這兒聚會,沒想到是你們。顧總監,以後自己人吵架,還是稍微顧忌點場合吧,畢竟上海就這麼大點。現在畢竟不是林蔻蔻在的時候了,你們還是長點心吧。”
顧向東跟他是打過交道的。
歧路一向跟航向作對。
林蔻蔻走之後,他們趁虛而入,搶占了他們因為公司管理混亂沒來得及顧及的那部分客戶,而且種種針對的手段變本加厲,擠兌得航向這一年來的業績節節下滑,險些成了業內笑柄。
他作為新任獵頭總監,自然麵上無光。
如今麵對著裴恕這始作俑者,他簡直恨入骨髓:“我們航向好得很,用得著你個外人來操心!”
裴恕笑起來:“我隻是有些唏噓罷了。”
賀闖盯著他,沒作聲。
裴恕便歎了一聲,竟看向他:“畢竟這一年來,放眼獵場,苦無對手,實在有點無聊。”
放眼獵場,苦無對手!
何等挑釁的一句話。
賀闖跟著林蔻蔻時就知道眼前這人不是什麼善茬兒了,眼底透出兩分厭惡,冷冷道:“裴顧問高興得真早。等她回來,你又算什麼呢?”
“回來麼?”
裴恕搭著眼簾,不經意間向著門後掃了一眼,才重新看向賀闖,心下複雜,竟生出一種近似於憐憫的情緒。
“我覺得,你可能並不想看到那一天。”
這話含有某種強烈的指涉意味。
隻是此刻的賀闖還聽不明白。
他皺了眉頭看向裴恕:“什麼意思?”
裴恕卻隻笑笑不答了,他徑直從二人中間走過,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沒什麼意思,你們繼續聊,我先告辭了。”
腳步聲遠,他已經離開。
航向這邊的包廂裡,有人算顧向東與賀闖離開太久,出來找人,見他二人都在走廊上,於是兩人各自收回目光,誰也沒跟誰再多說一句,也離開此處,回到包廂。
裴恕其實沒走遠,就在走廊拐角,斜斜靠在了牆邊。
他在等人。
果然,航向那兩人走後沒兩分鐘,一串高跟鞋敲在地麵的輕響來到了他麵前。
裴恕抬起頭來。
林蔻蔻站定,把那件沒了紐扣的西裝外套遞還給他,頓了一頓,道:“謝謝。”
裴恕接過來,卻沒穿,隻搭在臂彎。
林蔻蔻問:“要賠給你嗎?”
裴恕笑了一聲,一雙深灰色的眼眸探究地瞧著她,隻懶洋洋道:“還沒窮到那地步。”
他站直了,當先邁步,向包廂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回來。
裴恕出去的時候西裝還在身上,回來卻隻穿件襯衫,難免惹人注意。
孫克誠原想打趣一句“你倆這是乾什麼去了”,一回頭卻看見裴恕擱在沙發上那外套分明是崩了扣子,不由一愣,改口道:“出什麼事了?”
裴恕道:“遇到航向的人了。”
孫克誠大驚:“你終於挨打了?”
“你才挨打了。”裴恕無語,“還有什麼叫‘終於’?你期待我挨打很久了嗎?”
孫克誠立刻訕笑一聲:“咳,沒有沒有,我這不是想,咱們跟航向的梁子實在太深嗎?你們沒打起來就好。”
林蔻蔻坐下來拿起筷子夾菜,沒插話。
裴恕瞥了她一眼,才隨口敷衍過去:“友好交談兩句罷了,沒彆的事。”
*
航向的包廂裡,正是觥籌交錯,熱鬨非凡。
施定青不在,副總程冀便是職位最高的。
他人到中年,已經挺著半大的啤酒肚,上了酒桌卻還控製不住,一杯連著一杯地喝,顯然心情不錯。
顧向東推開包廂門進來,便堆上了滿臉的笑容:“哎喲,程總又喝了不少,剛才我出去久了,這就端一杯,給您賠罪!”
賀闖在後麵進來,卻是連眼神都懶得給一個。
他回到自己座位上,方才裴恕那句話,卻不知為何,一直在腦海裡回閃。
今晚座中的都是航向的高管,雖然公司業績比起去年著實下滑了不少,但因為背靠量子集團,合作方數量巨大,拿著這塊招牌隨便出去遊說一番,便能拉來不少的客戶和訂單,又哪裡需要擔憂呢?
程冀雖是公司副總,但林蔻蔻在時,他是一點用場也派不上,直到林蔻蔻被開除,他才有了點話語權。
顧向東就是他親自扶到這個位置上的。
見對方如此識相,捧著自己,他越發得意:“我早說過,投靠量子集團,從此以後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現在,咱們渡過那段混亂期,已經越來越好。等明年,什麼四大、歧路,狗屁都不是!她林蔻蔻乾不過,那是她沒本事!”
賀闖剛端起一杯水要喝,聽見這句已是皺了眉。
顧向東還在拍馬屁:“都是已經被開除的人了,程總你還提她乾嘛?她業務能力雖然不錯,可目光比起您來,還是短淺了一些。”
程冀冷笑:“早勸過她,敬酒不吃吃罰酒,蠢得要死!”
他話音尚未落地,突然“啪”地一聲響。
眾人全都嚇一跳。
轉頭一看,竟是從剛才開始就沒說一句話的賀闖,把手裡那沉沉的玻璃杯,直接扔到了桌上!
盤碗翻了,酒菜撒了,水淌了滿桌,一時一片狼藉。
顧向東驚呆了:“你乾什麼?”
程冀先是一愣,緊接著便是盛怒:“賀闖,你彆以為我現在不敢開你!”
賀闖看都懶得看這幫人一眼。
他徑直起身,拿了旁邊的毛巾擦乾淨手,隻道:“那你儘管試試。”
話說完,把毛巾一丟,直接出了門。
包廂裡程冀氣得一陣亂罵。
可關上門聲音就小了。
賀闖站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微微抬起頭來,看著牆上昏暗的壁燈,隻感覺到一種近乎窒息的壓抑。
他拿出手機,翻開微信。
那置頂的熟悉對話框裡,仍舊沒有一條新消息提示。
點進去一看,還是隻有他的自言自語。
明明幾天前,才發過消息。可此時此刻,賀闖竟覺得再等一秒都難以忍受。
尤其裴恕那句話。
他幾番回想,都感覺出了一種難言的不安。
盯著屏幕許久,賀闖動了手指,終於還是慢慢打出一行字:“為什麼還不回來?”
*
“……”
林蔻蔻看著手機,久久沒有言語。
這時候眾人都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孫克誠拿了車鑰匙起身,問她:“林顧問怎麼回去?”
林蔻蔻收了手機,站起來道:“我打車。”
眾人少部分自己開車,大部分坐地鐵,所以從餐廳離開時,倒隻有一個沒開車的裴恕跟她一塊兒,站在餐廳的玻璃門裡麵等車。
外頭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裴恕去問餐廳借傘,拿了一把回來,卻看她一眼道:“隻剩下一把了。”
林蔻蔻淡淡道:“我不用。”
她出門打車直接能到自家樓下,不太會淋著雨。
裴恕便沒跟她客氣,自己拿著那把黑傘,傘尖杵在地上,看了她一眼,卻道:“可真是有意思,大名鼎鼎的林顧問,回到上海,卻連自己最忠心耿耿的屬下都沒告訴。餐廳裡遇見,還藏著不敢去見……”
林蔻蔻打斷他:“不想見,不等於不敢見。”
裴恕挑眉:“是麼?”
林蔻蔻冷淡:“這跟你沒有關係。”
裴恕道:“我在想,但凡你去挖賀闖,他肯定會答應吧?航向要沒了這個人,肯定很好對付。”
“他的主意你不要打。”林蔻蔻看向他,語帶警告,“我離開航向一年,可沒再礙著你的事了。同樣大名鼎鼎的裴顧問,卻連區區航向都沒搞定,不該先想想自己本事是不是夠嗎?”
“區區?”
從她第一次到歧路開始,從來都是淡定冷靜模樣,完美得近乎沒有情緒起伏,然而此時此刻,裴恕卻抓住了一個小小的破綻。
他笑起來:“我還以為林顧問是聖人,沒想到,原來還是有恨的。”
恨。
林蔻蔻仔細品了品這個字,也跟著笑起來。
她少見地承認了:“不恨,怎麼會來歧路,跟你沆瀣一氣?”
她用了個貶義詞。
裴恕聽了,竟然沒生氣。
一雙眼裡的探究不減反增,隻盯著她看。
前麵一輛車停下。
林蔻蔻直接道:“我車到了。”
她推門要出去。
裴恕卻撐開傘,擋在她頭頂,然後走到前麵去,替她拉開車門,淡淡道:“無論如何,我拭目以待。”
“……”
林蔻蔻與他同在一把傘下,聞言注視了他片刻,才慢慢收回目光,進了車裡。
司機開車離開。
裴恕還撐著傘站在原地,黑色的襯衫貼著他的身形,遠遠看著竟給人一種嶙峋的硬朗。
那件崩了紐扣的西裝外套,早被他留給了垃圾桶。
林蔻蔻從後視鏡裡看了一會兒,腦海裡忽然冒出孫克誠那句話。隻不過她想的是:紳士歸紳士,但這人活得過於講究,太費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