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八)(1 / 1)

純白惡魔 priest 6928 字 10個月前

地下城車水馬龍,鼠蟻和樂。

地麵上,太陽照常落下又升起,古堡像沉默的獸,青苔遍布的牙縫裡還殘留著昨日的血。

城堡周遭三公裡範圍內已經戒嚴,安全總署“重大危機事件調查組”——簡稱“重事組”,全權接管了領主城堡,從城堡總管到園丁保安,都被控製起來訊問。

重事組在編刑警三十六人,編號就是每個人的身份。這裡論資排輩之風有多嚴重呢?簡單說,就是前一號是後一號的爹。

“36號”是全組最年輕、資曆最淺的刑警,頭上頂著爹、爺、太奶……等三十五位列祖列宗,誰都能使喚他。他每天就是傳話跑腿複印文件,有時忙到甚至來不及弄清楚案子是怎麼個事。

不過這回36號不敢迷糊,安全總署第一把交椅——大治安官親自督辦,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城堡不是失竊,是發生了凶殺案,受害人就是領主本人。

一地領主,在自己家裡被謀殺,此事未見報,已經秘密震驚了首都角區中央。

36號奉命統計三個月以內,所有出入過城堡的人員名單。這是個大工程,不說每天來來往往的社會名流,領主光是明麵上的情人就有二十多位,還不算露水姻緣、地下情……而除了固定的工作人員,城堡為了縮減成本,像除草工、寵物飼養員之類的活兒還會雇臨時工來乾。

36號入職大半年,第一次見到活的治安官,丁點不敢怠慢。這位空降星耀城安全總署的治安官神秘莫測,上任一年多,幾乎沒在安全署大樓露過麵,一直有傳言說他是上麵派來架空領主的。

整個重事組,隻有組長1號跟治安官說過話。

快步走到安全署的臨時會議室外,刑警36號緊張地對著門扉整理外衣,就聽見屋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記錄,凶手男性、天賦者,案發當天夜裡,是死者親自邀請到二樓小書房的。凶手姍姍來遲……大概平時也對死者愛答不理吧。總之,那天刻意打扮過的死者從半夜等到了黃昏,他焦躁地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等得很來氣,所以決定做點什麼。死者親自下令,撤走城堡二樓、案發現場窗口正對的西側花園中所有安保人員,為凶手提供了完美的作案空間。”

36號手還在領口上,聽得出了神:神了,簡直像親眼看見的一樣!

接著,他聽見他們平時睿智精明的組長說話了,發出的居然是跟自己一樣沒見過世麵的驚歎:“您、您是怎麼知道的?”

大治安官不耐煩地甩了一句:“彆問蠢話。”

“是,長官,對不起。”組長唯唯諾諾地應著,“那凶手的作案手法……”

“一種擅長暗殺的攻擊型天賦,檔案名為‘鬼影’,這種天賦者可以在一定範圍內操縱自己的影子。死者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鬼影隔空纏住脖頸、一擊斃命的。”

“鬼影……”

36號聽見組長敲擊鍵盤的聲音。

“但是長官,”片刻,組長又小心翼翼地說,“本區並無記錄在案的‘鬼影’天賦者,而且‘鬼影’雖然聽著很實用,畢竟是一種‘一級天賦’,領主大人是‘二級天賦者’,這……低等級的天賦者怎可能殺得了高等級呢?何況領主大人的天賦又是……”

“哢噠”一聲,治安官應該是點了根煙:“‘鬼影’天賦發源於背區,很稀有,迄今為止,整個背區隻出過四位,三位已經作古,剩下那個原來是背區第二軍區的一位上校。”

“上校?”重事組長茫然,“這位上校和死者的交集是……”

“生前沒有交集,”治安官叼著煙,含糊地說,“‘鬼影’上校三個半月前死於謀殺,和你們萬人迷領主一樣,凶手也抽走了上校的腦髓——所以現在他們有了。”

會議室裡的組長和外麵的36號一起呆住了。

“去年八月,角區一位執政官死在自己的公寓裡,死因是中毒,屍體被縫進了一顆蛋裡,腦髓被盜;今年初,首區金鑽市第三院法官死在酒店,屍體被塞進熊玩偶服,腦髓同上;三月,莉莉絲航空腹區行政總監在泳池更衣室裡‘變成’了一條沒腦子的狗;六月,我們的‘鬼影’上校在自己車裡丟了腦髓,多了對貓耳朵——以上所有受害者都是‘天賦者’,上一位受害者的天賦,就是下一位受害者的死因。凶手使用的天賦是一級,因為那是彆人的天賦,他自己不一定是一級,我說明白了嗎,蠢材?”

“所以這是……”

“針對天賦者的跨區連環殺手,因為各區獨立執法,自以為是的傻子又太多,讓他一路從角區殺到尾區——”治安官笑了一聲,“門口那呆瓜,還不進來?”

36號嚇了一跳,趕緊推門入內:“長、長官!”

“拿來。”治安官正眼也沒看他,拿走36號手裡的名單,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閱起來。

突然,他手一頓,停在了一份簡曆上。

不知是不是36號的錯覺,他感覺大治安官的虹膜上閃過了銀光。

“調閱這個人的全部資料。”大治安官將那份簡曆抽出來,扔給組長,“這人和本案有關,並且九成就是真凶。”

組長手忙腳亂地接住,仔細一看:“一個來打假期工的學生?他應聘了三個月的寵物飼養員,期滿,已經辭職了。”

治安官一臉厭倦地朝自己不中用的手下噴了口煙:“人要是還在這城堡裡,我還用跟你廢話,早抓回來了?”

“那這個人現在……”

“躲到地下城去了,所以讓你們不要打草驚蛇。”治安官再次神秘地跳過思考過程,直接說出結論,“現在,你派人以領主的名義,給我聯係地下城的地頭蛇,就說城堡遺失了三隻百萬級的漿果以及現金珠寶若乾,要他們配合調查。記住,絕對不能讓地下城那些雜碎知道領主死了——女神啊,這不用我教了吧?”

地下城“雜碎”鼠頭人們正熱鬨著。

它們領地中央有一座“繁盛廣場”,供奉著巨大的繁殖之神,平時鼠頭們的祭祀、大型集會都在這舉辦。

沒有大型活動的時候,圍著神像一圈的空地上就會被流動攤販占據,因此廣場也算商業區。

這會兒,廣場上已經聚集了不少漿果養殖戶,正圍著幾頭肥頭大耳的豬頭人。

豬頭人——“豬佬”,個個膀大腰圓,說話甕聲甕氣,往平均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鼠群裡一站,像一幫下凡的巨靈神。他們以走私漿果為生,遊走在地下城各區之間,這回拉了十車的貨,在廣場上一字排開,供鼠頭養殖戶們挑。

索菲亞和查爾斯趕到時,廣場上一邊“嘰嘰嘰”、一邊“嗡嗡嗡”,正沸反盈天地討價還價。

查爾斯先生奮力探著尖嘴,從攢動的鼠頭裡紮出一條血路,但看了一圈下來,又有點失望。

“都是母的,品相也不時髦了,還不如我們家自己生的,”他跟旁邊的白鼠頭點評,“不是聽說有絕版好貨嗎?”

白鼠頭:“你來晚了,剛才豬佬們說了,有好貨,但是非賣品。隻給今天花錢最多的三個買家看,想要,還得跟彆族一起競價。死肥豬們,真滑頭……看見那輛車了嗎?沒開貨廂,一圈貨車圍著的那輛,說是在那裡麵。”

查爾斯:“到底什麼東西,這麼矜持?”

白鼠頭神神秘秘的:“說是鑽石寵物級,B9的,極品。”

“離譜。”索菲亞扶著快被擠掉的帽子,“走了,叔叔,騙人的。”

隻有地麵上高級培育所繁育的漿果,才能參加“寵物評級”,品相、血統、性格都不用說,膚色和發色還必須趕得上地麵的審美潮流。

寵物級從B1到B9,B9是最高級。

“B7以上的漿果幾十萬一隻,都有編號,比咱家房都貴。B9隻有貴族家裡能養,”讀過書的小姐不耐煩地給愚昧的同族科普,“咱們星耀城,全城隻有領主一個有頭銜的貴族,他們上哪弄B9去?城堡裡偷的?領主能紅燒了他們,真扯淡!快回家吧。”

查爾斯不死心:“哎,等等看嘛,來都來了,回家也沒事……”

索菲亞暴躁:“你老沒事,我論文開題還沒寫呢!”

然而這會兒,小姐還不知道,它的開題寫不成了。

小姐的房間裡,七八隻鼠頭孩子正尖叫著追跑打鬨。

混亂中,索菲亞小姐的化妝品灑了一地,噴霧瓶亂滾。一隻鼠孩子伸出毛爪拽住了烏鴉的床單披風。這一米高的幼崽力氣堪比壯漢,烏鴉被它拽了個趔趄,床單也“呲啦”一聲掉下來一塊,飄飄悠悠地落在了香薰燭台邊。

烏鴉“無意”撞倒燭台,遛著一屁股鼠孩子,從門縫裡躥了出去。他好像慌不擇路,在樓道裡來回跑了兩圈,不知什麼時候順手帶上了索菲亞小姐的門。

聽見動靜的大鼠人連忙跑出來捉漿果打孩子,索菲亞小姐空無一活物的房間裡,傾倒的燭台火苗先是慢條斯理地燎著了床單碎片,又順著布頭安靜地爬行了幾尺,爬到灑了一地的化妝品液體裡。可燃物猛地將火苗從地麵上拔起來,爬到了窗簾和木質書櫃上,把書本電器都卷了進去。

附近靈敏的煙霧報警器早被烏鴉鐵頭盔撞壞,又聾又啞地冷眼旁觀。

直到——

“轟”!

被他隨手湊成一堆的易燃易爆品炸了。

濃煙滾滾,終於驚動了其他樓層的煙霧報警器。

廣場上交易正酣,一隊武裝鼠頭突然衝了過來。

“停止聚集!都走!散開!”

查爾斯先生差點被人群搡個跟頭:“哪個貓日的雜種舉報了?”

“不是舉報,是火警。”

火警廣播在地下城上空響起:“灰鼠大廈十四層、十五層發生火災,請附近居民聽從指揮,勿戀財物,有序疏散。”

“哦,隻是著火了啊。”查爾斯先生放下心來,問旁邊人,“嚇我一跳……剛廣播說哪著的?”

“灰鼠大廈。”

“灰……什麼?!”

烏鴉曲著膝、貓著腰,用索菲亞小姐的枕巾和床單把自己包裝好,混在一群近視眼的鼠頭人中,也跟著“被疏散”了,貼著牆根溜到了大樓後門。

後門鎖了,但幸好不是什麼高科技鎖,烏鴉大致觀察了一下,從桌布做的包裡掏出一根順來的筆,取出筆芯戳了幾下就捅開了。

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從哪學的手藝,挺刑,就是好久沒用過了似的,手有點生。

撬開門,頭戴枕巾、身披床單的“偷雞大俠”就邁開六親不認的大步,順著羊腸小路探了出去。

麵包這種“家養寵物”都能去的地方,一定不會太遠。附近鼠頭人都被疏散了,因此烏鴉順著小路東拐西拐,一路沒碰到一隻毛茸茸。

走到儘頭,步行小道和一條車行道交彙了。

呈現在烏鴉眼前的,是一個鐵柵欄圈起來的大院,上麵掛著塊牌子,寫著:繁盛??場。

中間有一個詞,兒童識字書上沒有,好在意思並不難猜——

烏鴉的目光越過柵欄:院門口有個倉庫,應該是冷庫,門鎖著,門口堆著一摞保溫箱。水泥地麵濕漉漉的,像剛洗過。

院子正中間是幾個操作台和放工具的鐵架,掛著各種刀具……以及一排孩子的頭。

烏鴉在倒數第二排找到了小六。

他睜開眼、真正看到這個世界後認識的第一個人,有問必答的“小孩哥”閉上了嘮嘮叨叨的小嘴。

隻有頭在這,身體大概已經分割好入冷庫了。

門牌上,識字書裡沒教的“生僻字”是“屠宰”。這條小路從熱鬨的漿果圈伸出來,通往繁盛屠宰場。

漿果圈裡,隻有“品相”足夠優越的漿果才能有個名字,留下做“生產資料”,其他都是“肥雛”,是產品。

小“肥雛”們每天遵守紀律,努力吃飯,緊張地聽著機器報他們身體的數據,盼著早點達標“出欄”。然後他們興高采烈地排隊來到屠宰場,完成他們的人……果生任務。

任務是什麼?沒人告訴過他們,好肥雛要多唱歌、少廢話,杜絕問問題——小家夥們隻知道,任務很光榮。

那麼這個光榮的任務完成之後呢?也不知道,大概就可以去很好的地方了。打開水龍頭,裡麵流的都是果汁罐頭,可以在種公種母那樣的“大院子”裡自由奔跑,也許還可以得到一個數字編號以外的名字。

他們歡天喜地地來,莫名其妙地走,大概也來不及想明白怎麼回事。

當然,也來不及怕。

烏鴉忍不住想,如果他小時候沒有被當成“種公”養起來,是不是也能使命感十足地活一生,壽終正寢於六七歲?

“快樂的果農數著他的果子……”烏鴉輕輕哼唱起鼠頭人的田園牧歌,咂摸著肥雛無憂無慮的一生,無端生出羨慕。

“小五”是肥雛的名字,意思是某位種母生的第五個孩子,麵包在意的那個“小五”可能是嬤嬤生的。圈養的漿果們不知道什麼叫“媽媽”、“兄弟姐妹”,但就像珍珠會特彆關心小六,他們好像本能知道跟誰親。

也許那也是一個臨近年關的時間,待產的麵包被放假的索菲亞小姐帶回老鼠窩。有一天小姐出門了,麵包照常坐在窗邊等主人回來,卻意外看見主人戴著熟悉的大簷帽,領著一批肥雛從後窗下的小路走過,這批肥雛裡有“小五”。

麵包知道他們是要“出欄”了,像珍珠一樣為他們高興。她大概也有點恃寵而驕——好比開學時候其他孩子家長送到校門口,教職工能把家裡孩子送到教室裡——她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跟過去,把小五送遠一點。

被抓到頂多也就挨頓罵,不會怎樣,畢竟她是珍貴的種母。

沒想到,一送送到了底。

以麵包的閱曆,大概怎麼也想不通這件事,於是她得了“腦癌”——一種漿果想太多的病。

混著罐頭服的毒還沒代謝完,烏鴉有點頭暈,他扶著牆緩了一會兒才撬開屠宰場院門進去,左眼瞳孔恍了一瞬,又恢複原狀。

小六他們是被麻醉後宰殺的,自己不知道。

未識生死者,不可交流。

“晚上好,小寶貝。”烏鴉揉了揉小胖墩稀疏乾枯的頭發。

雖然早有準備,但其實這事他也想不通。

不是說他認為“人”這物種有多高貴、吃不得,而是不合理。

雞鴨出欄隻要一兩個月,豬羊養一年也老了,相比起來,人的生長周期太長、飼養成本也太高。再說就以人體的含水量,那肉吃了夠乾什麼的?能量比牛肉低那麼多,口感據說也並不比羊肉優越,就鼠頭人那偉大的生育率,以人為食怕是得鬨饑荒。

麵包是被索菲亞當寵物養大的,從小住在老鼠窩裡,她又不傻,如果老鼠吃人肉,她不可能十多年毫無察覺。

所以這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恐怖奇幻版本嗎?

漿果並不在鼠頭主人的食譜上,他們飼養“漿果”,是為了出售。

那麼,又是誰、為什麼出高價買人肉?

獵奇的炫耀性消費?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鼠頭人幾乎家家養漿果,獵奇的風潮往往很快就過,來不及形成這樣的規模產業。

“還是我們漿果的肉有什麼特彆功效?比如壯……不是,促進毛發生長什麼的?”

烏鴉一邊在屠宰場裡溜達,一邊單方麵地跟小六聊天。

可惜這次他隻能自己說了。

踅摸了一圈,他在把撬鎖的筆芯裝回去,又扯下一張屠宰場的貨物單翻到背麵。

“致索菲亞小姐,”烏鴉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他剛死記硬背的字,“你愛過麵包嗎?”

然後他把字條掛到了小六旁邊:“替你姐捎句話。”

字條掛上去的瞬間,麵包留下的契約書在烏鴉掌心消散了。

契約的內容隻是“在小五最後去的地方,問索菲亞小姐有沒有愛過麵包”,至於是親口問、留字條,索菲亞小姐有沒有聽見看見、如何回答,都不重要。

反正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閉上眼感覺了片刻,烏鴉輕輕歎了口氣,從桌布包裡摸出一把舊口琴:“奇怪,你怎麼知道我把大簷帽小姐的口琴順出來了?”

他從麵包那得到了口琴技能。

烏鴉用身上披的床單擦了擦口琴,嘟囔了一聲“有耗子味”,就湊到嘴唇邊。

稍一回憶,樂理和對應的樂譜就出現在腦海裡,緊接著肌肉記憶自動裝配,優美又憂傷的曲調從口琴裡飛出,是索菲亞給他吹過的那支。

小六——小六們,閉著眼,收聽著自己的喪歌。

一曲終了,烏鴉收起口琴退後兩步,端詳著一整架的肥雛們。

他那燦爛笑容不知何時蒸發了,五官沉靜下來。就像寒冬的夕陽沉沒,摘掉餘暉光暈的山石現出原形,透露嶙峋本色——那居然是一張輪廓鋒利的臉,讓人想起刻著漆黑墓誌的大理石碑。

烏鴉親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把指頭輕輕印在小六的額頭上。

“晚安。”

這時,車行道上傳來聲音,隱約的震動從地麵傳來,烏鴉一側頭。

有車?

還是輛重型卡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