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烈火澆愁 priest 4683 字 10個月前

第二撥趕到的外勤接到肖征指示後匆忙趕到,還沒站穩,就被當頭砸了這麼一出,三觀排著隊地崩裂。

一時間,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被冰冷的霧氣舔舐得不寒而栗。

四下起了風,成片的雷雲開始在天上聚集,不祥的電光焦躁地在黑雲中流竄著,遙遠的雷聲斷斷續續地嘟囔著,像隱秘而短促的詛咒。

隻有盛靈淵低垂著眉眼,事不關己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名畫上的神魔,對人間一切的光怪陸離見怪不怪。

宣璣一邊留神著畢春生,一邊還得注意她身後那定時炸/彈一樣的長頭發“危險物”,可能是剛才戒指炸裂的後遺症,這會他一看見盛靈淵,心口就跟卡了條尖刺似的,喘氣都疼,疼得坐立不安。

他低估了異控局的危險程度,滿打滿算,他接手這破後勤工作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工作證都沒捂熱,內心已經滄桑得不想乾了。

“我們來講道理,畢姐,”宣璣小心地抽了口氣,勉強忽略仿佛漏了個窟窿的心肺,認真地跟畢春生掰扯,“假設你說的是真的,三十年前真的出過這麼一場重大事故,而當時的負責人為了推卸責任,瞞報了事故死亡人數,用的手段是偷鏡花水月蟲卵,讓蟲卵寄生到死人身體裡,用死者原有的身份活下去——那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是親曆者嗎?如果不是,誰告訴你的,你有證據嗎?”

他說到這,餘光往大魔頭身上瞟了一眼,見那大魔頭聽完自己的話,優美的長眉一仰,露出個“原來如此”的神色——鬨了半天,方才畢春生說的那段規章製度裡書麵語太多,這位壓根沒聽懂。

“什麼事兒,”宣璣心裡更滄桑了,“這是把我當‘譯者注’了嗎?”

“我怎麼知道的?”畢春生用憐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宣主任,你該不會以為,這是孤例吧?”

“網上有句話怎麼傳的?你在家裡發現第一隻蟑螂的時候,你家說不定已經有一兩萬隻了(注)。”異控局總部,幽靜的局長辦公室裡,黃局的聲音像午夜時分的水滴聲,一下一下的,砸得人心驚膽戰,“如果是頭一回乾,誰敢一次往上千具屍體裡放蝴蝶卵?小肖,你應該也能想到吧,其實早在三十年前,這就已經是很多人秘而不宣‘常規’做法了……唉,‘十五人紅線’是為了公共安全,初衷是好的,可凡事有兩麵,它也會綁住咱們外勤同誌的手腳,因為一旦被扣分,就是‘團隊連坐’,你那些生死過命的戰友裡,可能不止一位已經逼近紅線極值,分快扣光了,碰到極端情況,一些外勤寧可自己以命換命,也不想連累戰友被扣分。近年來咱們外勤特工犧牲的案例中,超過一半都跟這條規定有關係,你就是外勤出身,這你都明白。”

肖征說不出話來。

外勤們中間流傳著很詳細的“職業攻略”,每個剛加入外勤隊伍的實習生,都會試圖從前輩那裡取經,打聽誰手下的外勤隊員扣分最少,誰風格激進,跟著他的隊員都是“消耗品”。外勤特工最後能走到什麼樣的高度,除了個人能力,最後拚得都是誰扣分少——有人甚至總結過這裡麵的“玄學”規律,工作前兩年絕不能被扣分,凡是這個頭沒開好的外勤,後續職業生涯不會太順。

“十五人紅線”是每個一線外勤腳下的薄冰、頸間的繩索,太陽穴上的緊箍咒。

“所以外勤中有一些人,他們遇到棘手事件,傷亡情況過線的時候,就會去找鞏成功‘想辦法’。”黃局看著肖征木然的臉,繼續說,“也就是用那個蝴蝶卵,最後死人‘沒死’,外勤有驚無險,受害人家屬感恩戴德,善後科一條錦被蓋過,皆大歡喜。”

肖征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舌頭:“都有誰……”

“我不知道,異控局成立至今,各部門水都太深了,我還沒找到頭緒。但……安全部裡你能想到的一些,唔,德高望重的老領導,大部分都是知道這件事的,就算不為自己,有時候為了保護一些好苗子……”黃局深深地看了肖征一眼,後麵的話沒往下說。

肖征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狠狠一震,渾身的血都像是給凍住了。

他是個萬中無一的“雷火係”,又是雷火係裡罕見的“純雷電”特能。

當代特能譜係和傳統上的“五行”理論有點像,“水克火”,通常來說,雷火係對上冰水係會比較吃虧,但純雷電係的除外。肖征一進異控局,就是天之驕子待遇,實習期就直接進了特種部隊,一路走來順風順水,連運氣都比彆人好——十幾年前線外勤,從基層隊員到雷霆的指揮官,大大小小無數戰役打下來,伴隨著數不清的戰功,隻扣過三分,堪稱一大奇跡。

這真的是運氣嗎?

還是一路有人在暗地裡給他保駕護航?

老局長臨終時那句“我知道你還是乾淨的”,到底是在誇他守規矩,還是“局內人”對著蒙在鼓裡的被保護人發出的歎息?

他真的……“乾淨”嗎?

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奉命前往畢春生家的調查小隊已經到目的地了,問他搜查證的進度。

黃局讓他用辦公室的傳真機把搜查證傳了過去,聽調查員彙報:“畢春生一家跟她父母同住,她老父親前不久沒了,老母親身體還算硬朗。她愛人以前是個中學老師,已經退休了,為了給孩子多攢點首付錢,現在在外麵開補習班。兩口子有個獨生子,未婚,剛畢業,在爭取留校……黃局,肖主任,我們到她家門口了。”

黃局插話:“打斷一下,我有個問題,如果一個人被鏡花水月蝶寄生,本人已經死了,是個蝴蝶操縱的行屍走肉,咱們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檢查出來?”

“很難,黃局,是這樣的,咱們的儀器目前隻能在感染者沒有完全腦死亡之前,通過大腦活動與身體反應不一致檢測出寄生。要是人已經腦死亡了,蝴蝶就會徹底占據感染者的神經係統,跟他融為一體。這麼說吧,就像這人長出了一套新的神經係統,咱們儀器沒辦法的。除非……”

“什麼?”

“呃……那什麼,打開看看。”

人的性格、三觀、習慣本身就是隨時間不斷變化的,“你變了”這仨字在各種文藝作品中是高頻詞彙,可見“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是平常事,這後麵跟的往往是狗血虐心劇情,而不是“砸開腦殼看看”。

肖征聽到這,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赤淵,宣璣盯著畢春生,忽然發現那些繚繞在樓頂的濃霧並不全是從大魔頭身上彌散出來的,還有一小部分是從畢春生身上冒出來的!

她的輪廓幾乎已經模糊在霧氣裡了,像是要化在其中似的。原本有些暗沉泛黃的膚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慘白,呈現出蠟像一般的質地。

“人燭”是什麼?

她真的殺了一千個人嗎?怎麼殺的?這一千個人是什麼身份,為什麼會死得無聲無息?

“八年前,我所在的外勤小組奉命去抓一個使用邪術的嫌疑人,當時那個嫌疑人藏在一個人口密度很大的小區裡,怕波及無辜群眾,我跟我的搭檔很仔細地做了誘捕計劃。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就在嫌疑人快上鉤的時候,我們外勤組一個小孩太緊張,不知怎麼露了馬腳,打草驚蛇。嫌疑人察覺不對,逃進了小區花園裡,他手上少說有幾十條人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個死,發現自己被包圍跑不了了,就狗急跳牆直接自爆,我們根本來不及清場,小花園裡死了八個人。那回我搭檔是負責人,我是副手,這責任我倆誰也跑不了,我搭檔要被扣雙倍分,更是直接穿透了紅線,當時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搭檔跟我說彆害怕,他來想辦法。”

“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些隻有軍功,從無過失的‘英雄’們,還有這種操作。用蝴蝶寄生在死人的身體裡,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搭檔安慰我說‘這種情況不算少見’的表情。”

“你們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麼?我沒有因為躲過一劫慶幸,也沒因為虧心睡不著覺。我……我害怕。這種情況不算少見……那到底有多少‘幸存者’已經不是人了?我全家都是‘幸存者’啊!他們……他們到底是真的,還是鏡花水月的一個……一個……”

“從那天開始,我就跟神經病一樣疑神疑鬼,家人隨便跟我說句話,我都會拚命地想,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說話是不是這個語氣,他是不是已經悄悄變了,而我還沒注意。我兒子從學校回家,點了一道他以前不怎麼愛吃的菜,我能因為這點小事失眠半個月。”

在場的人無不毛骨悚然,因為畢春生的特能就是“語言”。同樣的話,哪怕是無稽之談,從她嘴裡說出來,彆人都會傾向於無條件地相信。此時她三言兩語,周圍的人們幾乎都被她的話帶到了那種恐怖絕望的境地裡。

宣璣忽然皺了皺眉,畢春生對彆人說的話有這麼大的催眠功能,那麼……對她自己呢?當她心裡難以抑製地反複糾結一個念頭時,她的精神係特能會不會加劇她的偏執和錯亂?

“八年,我這八年快被自己的想法逼瘋了……我既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有機會傷退二線的時候,我本能地選了善後科……嗬,進了善後科又能怎麼樣,鞏成功老奸巨猾,在局裡勢力盤根錯節,還能被我查出什麼麼?”

“我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直到前不久,鞏成功突然被調查,不見人影,我的懷疑徹底落到了實處,然後……我爸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世了。”畢春生凹陷的兩眼突然淌下了血淚,她臉上的皮肉開始變形垮塌,像融化的蠟像,“八十七,長壽,心衰沒的,死時候一點罪沒受,親朋好友都羨慕,說是喜喪,我呢?我跟個行屍走肉似的把他們都送走,然後……然後我終於忍不住,半夜溜回去,在火化之前剖開了我父親的顱骨,我看見……我看見……”

老人顱骨打開的一瞬間,她所有的噩夢都成了真。

原來三十年來,與她朝夕共處的家人,真的隻是幾具蝴蝶操縱的傀儡。

“我為什麼要看?我為什麼要看!”畢春生哽咽不出,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野獸垂死慘叫似的。

“噓——”盛靈淵俯下身,輕輕捧起她變形的臉,擦掉她眼角的血跡,歎道,“可憐。”

然後他換回了自己那口古老的雅音,輕聲對宣璣說:“人燭啊,就是陰沉祭之媒,可溝通天地間至惡至陰之物,須舍人身、斷人性、絕情絕義、拋卻所有,以凡人之身墮魔。小妖,你知道‘所有’是什麼意思嗎?”

宣璣一愣。

這時,一個外勤跑過來,把手機遞給他:“肖主任找您。”

“我們……剛剛派人搜查了畢春生的家。”電話裡,肖征的聲音聽起來分外艱澀,“找到……找到了三具屍體,畢春生的母親、丈夫和兒子,死者的頭……頭都是打開的。”

宣璣睜大了眼睛,盛靈淵透過濃霧,遠遠地對上了他的目光,那魔頭的眼睛冰冷無情,卻又是近乎慈悲的。

一時間,所有人都沒出聲,隻有畢春生不似人聲的嘶吼在霧氣裡散不開,越來越濃鬱,一個年輕的外勤被那尖銳的聲音刺得頭暈腦脹,忍不住扶著牆嘔了出來。

長久的沉默後,宣璣忽然舉著手機問:“她的親人,真的全都被鏡花水月蝶寄生了嗎?”

肖征:“不是。”

宣璣覺得胃裡像沉了塊冰冷的石頭。

“我們在她丈夫的大腦裡發現了鏡花水月蝶寄生過的痕跡,但她母親和兒子沒有,他們是正常人,是當年真正的……”肖征停頓了一下,“幸存者。”

“殺光他們,”五官融化到看不出人樣的畢春生囈語似的,死死地抓住了盛靈淵的衣角,“我要你殺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