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晚霞格外燦豔,一直到七點多才漸漸暗濛濛下去,像一爐死火稀稀落落後,隻剩一片柴灰似的烏雲。
胡蔡香早早帶了阿善出門去逛街了,徐老人家曬完了夕陽也回了屋。從來沒人知道她回到自己那個狹窄的空間裡能有什麼消遣,或許隻能對著一麵麵駁亂的牆壁幻想著骨肉情親的未來,牽念著“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葉玲今天稍晚回家,因為寫卷子耽誤了些時候。她腦子還被一道方程題炫繞著,神經繃著,疲憊而敏感。
匆匆吃了點剩飯後,她本要回臥室寫題。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樓梯口那邊傳來一連串輕重不一的腳步聲,悶悶的,一陣撲來的死灰,鑽進耳朵裡,惹人心亂。
她本想直接進門闔上,卻聽見一個無比熟悉而有無比刺耳的婦人(梅鈴)聲音:“小玲就住在二樓。”
她愕然回首,就瞧見幾個黑鴉鴉的身影緩緩冒出樓梯口,接著有人把那邊電燈開關一按。那些親戚的麵孔就三五成群的亮在了她的眼裡。
四伯母梅玲雖在末尾,但那低眉順眼的假柔弱的模樣尤其刺眼,簡直像顆老鼠屎一樣!
葉玲心裡恨起來,知道不能躲,硬生生忍著氣冷哼一聲,冷看著這群人堵在這裡,仿佛麵對著一列列死人墓,迎麵寒氣凜凜。
她心是熱的,有一種爭強的衝動,不怕以少對多,想直接與這群人撕破臉,或許真的有一份怯怕,最後仍是冷冷地說了一句:
“四伯母,你怎麼今天又帶人來啊?上次的事情你應該還沒忘記吧?”
梅玲低聲下氣地垂著嘴角,作出一副苦難纏身的模樣,上前,哀婉地說:“小玲啊,上次的事情是我們不對……” 她裝出一副說不下去的樣子。
葉玲知道梅玲愛打苦情牌,偏偏對方的牌技嫻熟,讓自己不好招架,以至於每次冷嘲熱諷過去了,自己是很痛快,可在這幫人眼裡,自己已然成了一個目無尊長的人。
“四伯母。欠彆人的東西,該還就該還,總不能裝裝可憐樣,就讓彆人隨隨便便把債給勾銷了吧。”
“小玲,那你說,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和你四伯父。你四伯父那時不小心打了你,他也一直內疚。他今天說要來見你,賠禮道歉,我都讓他千萬彆來,彆惹你不高興……”
“‘原諒’?原諒什麼?靠什麼原諒,靠親情嗎,你們不是從來不認這份親情嗎?” 葉玲冷言冷語,言語間充滿譏鋒。
“咱們好歹是一家人啊……” 梅玲嚅嚅著。
“一家人?你們夫妻跑到我家來搶劫的時候有把我當一家人?你丈夫一巴掌扇到我臉上的時候有把我當一家人?那一巴掌扇得我輕微腦震蕩,就是你丈夫敢把一巴掌打到他哪個兄弟臉上,我看他們間的手足情也要斷了!”
葉玲隻覺得義憤填膺,氣血又上來了,心裡鼓鼓的。
“那你還要你四伯母怎樣?”
葉玲的大伯忽然開口,鎖著眉頭,人高馬大的立在那裡,像在逼問。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要她家償命一樣。” 葉玲不正經地逗嗬嗬起來。
這樣的態度引起了她三伯的憤意。她三伯立刻站出來,傲如鶴立的一個人,眉眼銳利地說:“你不就是得理不饒人,仗著自己年紀輕輕,靠父母死了發一筆財,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你少提我爸媽!我爸媽的遺產既然肯留給我,那就是順理成章、天經地義!我至少堂堂正正,不像有些人,在我爸媽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時候跑來撈一筆大的!還想趁他們死了來搶一份家財!我要是敢不把你們放在眼裡,不守得嚴一些,現在早就凍死在街頭了!”
葉玲紅著臉,脖子梗梗的,好像胸腔裡有一陣山火,巴不得燒出來,燙死這些人!
“你爸媽?我那埋在土裡的兄弟是你親爸嗎?你就這樣理直氣壯,臉皮不怕厚!”
另一個是葉玲姑姑的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刺話,斜著一雙瑞鳳眼眼看著葉玲,仿佛頗為不恥。
葉玲深深被嗆了一句,猛吸了一口氣,想要說一句火烈的話,卻心酸得吐露一句:“我媽改嫁到這個家裡後,她一直讓我要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人,我以前也一直想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人,是你們一直在提醒我,我不屬於這個家!”
“小玲,咱們是一家人啊,你彆胡思亂想啊!”梅玲裝出一副殷切真誠的模樣,上前一步說,準備打起情親牌。
“四伯母。今天你是帶人來求情,還是帶人來威脅我!”
“小玲啊……你彆把我想得那麼惡毒……”
葉玲的二伯父冷笑一聲,不知是在恥笑梅玲的畏畏縮縮,還是鄙夷於葉玲的強硬,穿出一句:“誰敢威脅你啊?連自己親人都不認的人,心有多狠!!”
“你們既然當我是親人。今天這樣堵在我家走廊上是要做什麼?這樣不打招呼來,就是擅闖民宅!我完全有理由報警治你們!” 葉玲作勢就要用手機撥號。
“你報警唄。到時候就跟警察說,你的親人來看望你,你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報警把我們抓起來,看是你有理還是我們有理!”
她的二伯父也理直氣壯地咄咄出言。
葉玲隻覺得胸腔裡堵了一口悶氣,仿佛這塊的血液都堵塞了般,死死淤結住。
她想歇斯底裡地罵他們一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否則更要被說成瘋瘋癲癲,“現在我就站在你們麵前,既然看到人了,你們也該心滿意足了。那就趕緊走吧,慢走不送!”
為了把事情引到計劃上,梅玲決意不再讓彆人把葉玲逼急了,自己先邁出一步,好言好語地說:“小玲啊。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家吧。上次我們會來找你鬨,也實在是誤會你了呀。” 她歎了一口氣,吐了點肺腑之言:
“當時你四伯父不懂事,賭博欠了一筆錢。我們走投無路了呀,為了還那筆錢,家裡的東西都賣完了。現在山窮水儘,實在經不起折騰了……”
葉玲不為所動地說:“你們夫妻也隻敢看我沒人幫才這樣大膽!知道把事情鬨大了也會有他們來替你們撐腰!就把瞧我得那麼好欺負!欺負完了,還跑來賣苦,說是我逼你們走上絕路,好人全讓你們當了是吧!我告訴你,那件事沒完!也不可能完!”
“小玲啊……” 梅玲把自己逼出兩行淚來,抽噎不止,仿佛自己的心受到莫大的傷害。
“你說得好像你四伯母犯了多大的天條一樣。你四伯母也是一個苦命人呐。哪怕看在一層情麵上,你都不該說出這麼難聽的話!”
葉玲的姑姑在旁直衝衝地把臉橫過來,咬著牙說。
“‘情麵’,看誰的情麵?你們又有給我什麼情麵嗎?如果我父母在世你們敢這樣對我?現在我父母不在了,奶奶也不在了,我和你們的界限也應該劃清!”
忽地一陣磕絆的“咚咚”聲從樓梯口那邊沉沉地傳過來。徐老人家吃勁地挪著步子攀到二樓上,喘著氣從走廊那邊走來。葉玲趕忙上去攙扶住人家,關心地問:“你怎麼上來了?”
“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被他們這些人欺負。” 徐老人家虛聲說了一句後,仿佛喉嚨要被震斷了般,一陣一陣地咳出脆響。
那些人都打量起這個病怏怏的老太太來。梅玲卻一眼認出她,上回就是她橫叉一腳多管閒事,替葉玲報了警,如今還來攪局!
梅玲有些發恨,可麵上依舊笑著說:“老人家,我們是葉玲的親人呐,哪能害她呀!”
徐老人家把拐杖重重駐在地上,敲出一記隆隆的悶響,嚷了起來:“我記得你!你上次來我家鬨,你那另一半把小葉打了一巴掌。下手可真狠,害她的臉腫了好幾天!腫得有冬瓜大。那一巴掌要是打在彆人家孩子臉上!人家爹媽就跟你們拚命了!你們敢在彆人麵前這麼橫啊!人多欺少,一點臉麵都不要!”
“老人家說胡話啦……” 梅玲仍笑著,臉上卻掛了三五層厚厚的窘態。她籠絡這班人來的時候,其實本就是打著粉飾太平的算盤,口口聲聲說——老裘來看望葉玲,沒想到葉玲不僅不待見,還極其無禮,老裘氣不過就動手打了人家一巴掌……
徐老人家一聽,又把拐杖一擂,話調俞加犀利:“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帶入泥土裡都賴不掉!就像你們現在這樣欺負人!也賴不掉!”
“哎呦!我們來看小玲過得好不好呀,那裡就欺負她了!”
不知又是哪一個在人群中嗡嗡叫著。
“看她?像大糞一樣堵在人家跟前看嗎?你們先前說的話當我沒聽見?你們這樣一句話一句話地逼到人身上,還想覺得人家會開心?你們分明沒安好心!就是來擺譜的!欺負人家一個小姑娘,沒臉沒皮的!”
“我們又欺負她什麼了?你看看!” 葉玲的二伯呶呶著,手往葉玲身上一指,“她身上破塊皮沒有?”
“少在我家叨叨叨的!我告訴你們,現在你們腳下站的地方是我的地!你們這樣闖進我的家,犯法!我報警抓你們!不管小葉住不住在這裡,誰來看不看她!要進來!都要我說了算!不然是犯法!!懂了嗎?犯法!”
徐老人家說時不斷用拐杖往低下搗去,仿佛斷案的老判官,不怒自威。老人家一扭頭,竟發覺隔樓的阿麗在那裡嗑瓜子看熱鬨,於是順勢嚷起來:“阿麗啊!阿麗!幫我報警啊!有人跑我老太太家來撒野了!存心要氣死我老太太!”
阿麗咯咯笑著把一粒瓜仁抿在嘴裡,俏著聲回應:“行!我幫你老人家一把!你以後可得還我一個人情哇!”
阿麗說完就嘻嘻著轉身走了,大概真是去報警了。
葉玲這些親戚一聽真有鬨到警局去的後患,倒有些惶惶。
其中的三伯父急中生智,把話題一拐,隻問葉玲:“小玲啊,聽說你四伯母說你奶奶留了件舊東西給你呀!我想老人家走的突然,有些東西來不及安排。你這個年紀玩心重,東西收不穩,不如拿出來給咱們看看,也商量一下這東西的去處……”
葉玲聽三伯這慢條斯理的一番話,又氣又惱,她本想仗著徐老人家把他們唬走,可想想,這些人居然盤算起奶奶留給自己的那個妝奩來了!定是四伯母在那裡添油加醋!既然這樣,乾脆說開了算了:“行,你們要看那件東西。那我就拿來給你們看。”
她反身進門,從書桌底層的抽屜裡捧出一個黃木雕花的妝奩來。
這東西本身談不上精致巧妙,但大家未見其廬山真麵目前,都被梅玲的說辭哄得有了先入為主的思量,以為是什麼寶貝,於是這下見到真物,都有些心喜。
但當葉玲將裡邊的東西打開以後,眾人都大失所望。這奩內儘是一些舊照片,牛皮筋、橡皮球、竹蜻蜓之類的雜物,唯一一個算亮眼就是一個碧色的鐲子,眼花的可能以為是玉,眼尖的一瞧就知道是塑料做的。
幾個人將?怨的眼光移到梅玲身上,意思在說:這就是你誇誇其談的東西?
梅玲一呆,知道自己半點好處也討不上了,還直接因為這些“寶貝”而沾上了麻煩,隻覺得悔不當初,暗暗叫苦。
“我小時候到了這個家裡。父母兩人做生意忙,常常都是奶奶來照看我,陪我到各處玩,帶我去照相……後來我爸媽去世,我出了故鄉,遠離了你們,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隻有奶奶會常常打電話給我,對我噓寒問暖。直到奶奶去世,把這些舊物件留給我,我才知道原來一直有個人紀念著我小時候開開心心的模樣,希望我快樂。但在你們眼裡,我和這個家沒有血緣關係,什麼都不配有。”
葉玲把奩蓋闔上,望著他們緘默的樣子,有力地質問出:“你們為什麼會覺得奶奶還有什麼金銀財寶留下來。她住養老院那麼多年,一分錢不要你們出。你們以為她是靠的什麼,幾乎把自己以前珍惜的那些嫁妝首飾買得乾乾淨淨!你們不是早把這個家的每塊磚頭都分得清清楚楚了嗎?還想著要什麼?”
眾人一陣默然。他們的喉嚨仿佛都掉進了窟窿了,半點響應也沒有。
葉玲的姑姑和幾個伯母都覺得臉上無光,掃了梅玲一眼,借口有事而匆匆脫了身。
到最後剩梅玲一個人在這裡站立不安,既想馬上走,又想著讓葉玲網開一麵,不要追究自己一家的責任。
葉玲冷麵相對。徐老人家看梅玲這樣沒臉沒皮,動起手來,做勢要用拐杖打她,她這才灰溜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