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安本地出租車師傅都需要導航才能到達的地方,其偏遠程度可見一斑。
路也不好,一路曲折十八彎。
夕陽西斜。
蘇成意抱著花盆,在後座被顛得晃來晃去。
明明地圖看直線距離並不算遠啊。
在棠安市內居然也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望山跑死馬。
終於到達目的地時,司機師傅和他同步鬆了口氣。
還好沒跑錯地。
蘇成意就著車窗往外看了一眼。
“巨山療養康複中心”
就是這裡了,之前問徐婆婆的兒子要過的療養院地址。
蘇成意抽出三張鈔票遞到前排。
“師傅,能麻煩您稍微在這等我一會兒嗎?大概半小時左右。
我這邊出來也不好打車。您可以按時間計費。”
隻是等在這兒就可以賺錢,這種好事,司機師傅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忙不迭點點頭,悠哉悠哉地熄了火開始抽著煙聽廣播電台。
蘇成意下車之後才拍了拍剛剛顛來倒去的時候花盆裡掉落的泥土。
好在很乾燥,並沒有留下難看的印記。
畢竟是來探望病人的,還是需要注重一下儀容儀表。
門口的鐵質柵欄鎖著,隻在旁邊開了一扇小門。
蘇成意剛走近了幾步,就被人喊住。
“哎,乾嘛的?”
穿著保安服的中年人推開窗戶,語氣算不好,打量的眼光下掃了他幾輪。
蘇成意在原地站定,回答道:
“你好,我來探視病人。”
“探視?”
保安像聽到什麼怪事一樣撇了撇嘴,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本子,接著問:
“名字叫什麼?”
“病人叫徐慧英。”
“哪個?”
“聰慧的慧。”
“嗯,找到了。”
確認療養院的確有這樣一號人之後,保安才招招手示意他進來。
“你的個人信息也要登記一下。我們這裡管理比較嚴格。”
蘇成意點點頭,並不在意。
看他這麼配合工作,保安的臉色也鬆動了不少,甚至主動和他聊起了天來。
“你還是學生吧,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剛畢業。”
“那跟我兒子差不多大。
記住啊,一會兒進去之後,隻能進伱預約的213房,不要到處亂轉。
探視時間到了會有護士提醒你,彆耽誤,馬出來。”
保安說話的語氣很嚴肅,蘇成意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答應下來。
管理嚴格可以理解,但是,這樣會不會有點過頭了?
蘇成意揣著疑問往裡走。
院內綠化很好,樹木鬱鬱蔥蔥。廣場有不少健身設施,一些穿著病號服的人正在鍛煉。
蘇成意從他們身邊走過,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雖然一直知道是療養院,但是在來這裡之前,蘇成意對於療養院的印象其實和養老院差不多。
想象中應該是一群老頭老太太載歌載舞,各種文藝晚會那種。
但這裡居然要統一穿病號服,而且病人也不全是了年紀的人,中年青年不少。
走進門後,消毒水的氣息有些刺鼻,蘇成意還沒看清楚一樓的構造,一個拿著本子的護士就伸手攔了他一下。
核對信息無誤之後,才領著他往樓走。
213房就是二樓的十三號,在最角落裡。
穿過走廊的時候,蘇成意不動聲色地往其他病房裡瞟了幾眼。
有幾間是空的,有人的房間裡,他們或是在睡覺,或是在看電視。
正常之中又有些莫名的不正常,說不出來。
“213徐慧英,有人來看你了。”
護士站在門前,叩了叩門。
蘇成意抬眼看過去,徐婆婆正背對著門坐在病床,像是在看窗外。
幾個月不見,她的背影好像佝僂了許多,頭發也已花白。
護士說話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裡很響,她卻像沒聽到一樣,動都沒動一下。
“理解一下,病人是阿茨海默症,可能會不記得你。”
護士這話一說完,蘇成意瞬間有點愣在了當場。
老年癡呆?
來之前根本不知道,還以為住在這裡是因為手術之後的恢複期。
雖然心裡驚愕,但是表麵他隻是點了點頭。
護士看起來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連門都沒關,隻是等在了門口。
蘇成意腳步放輕,緩緩走到她身後,夕陽把他的影子拉長,映在白色的地板磚。
方才護士說話的聲音沒有吸引徐婆婆的注意,看到這條影子之後,她卻恍惚間回過了神來,側頭看他。
“你找誰?”
“徐婆婆,我是蘇成意。您還記得我嗎?”
蘇成意扶著床尾的圍欄蹲下,儘量放低姿態。
徐婆婆皺起眉頭,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質疑。
“你是小意?不可能,小意才到”
她手掌比劃了一下,停在腰間的高度。
“才到我這裡。你這麼大一小夥子了,怎麼會是小意呢?”
還好,還記得他,隻不過記憶停留在了他小時候。
蘇成意鬆了口氣,笑著說:
“真的是我,徐婆婆。不信你看。”
他把手的花盆遞到她麵前。
那是一盆開得很好的薔薇花。
從徐婆婆那裡要過來的病殃殃的花,他真的把它養活了。
徐婆婆一怔,囁嚅了一下,沒說出話來。
“這是您給我的花。”
蘇成意站起身來,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台。
療養院的窗戶都是用鐵條封過的,不用擔心會掉下去砸到人。
“我要去大學了,過來看看您。”
“你真的是小意?”
“嗯。”
蘇成意點點頭,重新走回她麵前。
徐婆婆渾濁的眼神似乎變得清澈了起來,滿是皺紋的臉多了幾分笑意。
“好,好。大學好。”
“您要保重身體,我放假就會再過來的。”
蘇成意仰頭,徐婆婆難得清醒的目光卻一直停在窗台擺放的花盆。
是了,徐婆婆生性愛花。
是花店丟掉的花都會撿回家細心嗬護的人。
可這間病房冷清而蒼涼,她的子女們竟然沒給她準備哪怕一朵。
薔薇開得很好,風穿過回廊,引得花枝搖曳,一派生機盎然。
良久,護士敲了敲門,似乎在提示他探視時間到了。
蘇成意隻好站起身來,開口說道:
“徐婆婆,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沒有得到回應,他輕輕歎了口氣,轉身往外走。
手卻忽然被人拉住。
徐婆婆的手很粗糙,滿是皸裂的痕跡,是一生操勞的證明。
蘇成意有些疑惑,她卻從病服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麵包,塞到他手裡。
居然是個不太常見的進口牌子,口感綿軟不甜膩,蘇成意會在網一次買一大箱囤在家裡。
但是這一個已經被壓扁了,包裝漏了氣。
“太瘦了,多吃點,小夥子不能隻長個子不長肉。”
這話似曾相識,蘇成意心裡忽然一酸。
老年癡呆症讓她忘記了許多事情,她卻仍然記得要關心自己。
回憶是很奇妙的事情,那些曾經被蘇成意遺忘的事,現在卻一件件重新記了起來。
小時候父母吵架,他不想聽,於是躲在樓道裡。老舊的單元樓隔音效果不好,誰家吵架鄰居都能聽得到,卻隻有徐婆婆會專門過來把他領走。
他考試拿了滿分,在所有人眼裡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徐婆婆卻每次都會給他準備一點獎勵,可能是糖果,可能是圓珠筆。
父母離婚之後,那些時常出現在門口的蔬菜水果,甚至家裡做了紅燒肉之後都會記得單獨給他留出一碗。
這樣的關心是很無私的,在以為被全世界拋棄的那些日子裡,還有這樣來自長輩的關懷。
蘇成意握住徐婆婆的手,眼前有些模糊。
她卻笑得很慈祥,抬手指了指窗台示意他看。
“今生種花,來世漂亮。”
蘇成意在下樓的時候腳步很沉重。
以至於護士在他旁邊嘰裡呱啦說了些什麼他都沒聽明白。
臨近門口的時候,蘇成意像是如夢初醒,忽然抬起頭問:
“這邊的療養計劃可以升級嗎?最高級的是多少費用?”
護士被他問得一愣,半天才回答道: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看起來還是學生吧?
看信息是鄰居關係?你要給徐慧英辦理升級嗎?”
“是的。”
蘇成意點點頭。
手續流程走完之後,護士說會在明天開始逐步進行換房、換護工等工作。
蘇成意留下了護士的聯係方式,以便後續確認。
走到廣場的時候,剛剛那一批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現在隻剩寥寥幾人。
護士見狀解釋道:
“馬就是晚飯時間,多數都去食堂吃飯了。”
“這樣。”
蘇成意不再追問。
這時候夕陽收走餘暉,四周的燈光跟著亮了起來。
蘇成意轉過身再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樓房,本意是想看看213房的,他卻被頂樓唯一沒亮燈的房間吸引了注意。
和其他的房間不同,這間房是封死的落地窗,窗簾隻拉開了一點縫隙,一個瘦小的身影靠著玻璃站著。
乍一看有些嚇人,就像是她隨時要墜落一樣。
蘇成意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就著旁邊房間的燈光,蘇成意驟然認出了這個身影是誰。
他的腳步一下就僵在了原地。
來附近偷東西的那個不說話的神秘少女。
她居然也在這個療養院?
蘇成意忽然知道徐婆婆給他的這個麵包是從哪裡來的了。
他在家門口的牛奶箱裡,給這個少女準備的麵包就是這個牌子。
見他盯著樓的位置,護士忍不住出聲解釋道:
“覺得那孩子奇怪嗎?其實還好,就是不說話。
說是自閉症又不像,人是聰明的。
剛來的時候才六七歲,這麼多年都沒親人來探望”
說到這裡,護士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搖搖頭止住了話頭。
“為什麼她的房間跟彆人不一樣?”
蘇成意眼神不轉,漫不經心地問。
那少女似乎也認出了他來,雙手扒著玻璃,睜著眼睛看他。
“噯!咱們院可沒有虐待病人啊,這孩子前段時間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是偷偷往外跑。
實在沒辦法,才暫時讓她住這間的。”
護士生怕他誤會些什麼,忙不迭解釋。
“嗯。她叫什麼名字,方便說嗎?”
護士對於蘇成意其實是有點敬意的,他剛剛升級年度套餐,眼睛都沒眨一下,定是非富即貴。
就說個名字應該沒什麼吧。
猶豫了一下,她回答道:
“俞夏。”
蘇成意點點頭,隨後就拋開心頭的雜念,轉身往外走了。
在他身後,少女的瞳孔如同未開燈的房間一樣,逐漸暗沉了下去。
門口的司機師傅等待的時間比預料中長了一些,正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蘇成意又抽出三張鈔票放到前排座椅。
此招效果顯著,他的怒氣值重新被降到了0。
天黑路更不好開,回到棠安市的時候,主城區已經開啟了夜景模式。
大屏幕播放著偶像101的節目廣告,蘇成意認真看了一會兒,陳錦之的臉一閃而過。
這種鏡頭對人類的眼睛很好。
出租車路過了清河區,蘇成意的目的地還不是回家。
今天真的約太多人了啊!
蘇成意其實已經很累了,隻覺得下次真的不要高估自己的精力。
車子停在了橄欖區路口,晚七八點鐘,正是熱鬨時分。
這裡的人們大多數都是這時候下班的,此時正從附近的建築工地等地方結著伴回家。
當然了,路可能會拐去大排檔之類的地方,就著鹵菜喝點小酒。
蘇成意一下車,就在路口流動的人群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畢竟像他這樣瘦成一長條的人本身也是有夠少見的。
何悟非低著頭盯著地麵,他平時總是這個漂浮的狀態,像是出家人入了定。
蘇成意走到他麵前,又伸出手晃了晃,他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
“啊,你來了。”
“你怎麼直接就在這裡等了?”
蘇成意問。
“剛從工地回來,想著你應該也快到了。”
何悟非笑了笑,從兜裡拿出一罐雪碧遞給他。
“工地發的。”
蘇成意看了他一眼,也不推讓,他確實有點渴了。
打開雪碧喝了一口,何悟非就領著他往巷子裡走。
“吃過了嗎?”
“還沒。”
“那去吃點什麼?”
“都行啊。”
“涼麵?”
“好。”
兩人走在路,蘇成意察覺到何悟非有點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的意思。
他穿的還是工地的衣服,滿是灰塵,瞧著像是水泥一類的粉塵之類的。
蘇成意垂下眼睛,這家夥有支氣管炎,抽煙很頻繁。
現在又在這樣的工地打工,吸入粉塵巨多。很有可能會得塵肺病。
見麵就說了這麼兩句話,他已經咳嗽好幾聲了,簡直像是一個行走的肺癆鬼。
口袋裡露出白色手套的一角,即使這樣也能看出邊緣已經被磨破了。
蘇成意偏要勉強,直接伸手搭在了他的肩膀。
“誒,身有灰。”
何悟非避之唯恐不及。
果然是這個原因。
“又不是洗不掉。”
蘇成意滿不在意。
見他執意,何悟非歎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
到了賣涼麵的小鋪,何悟非還沒開口,老板娘就轉頭跟後廚說:
“一份素涼麵!”
“哎!等一下!”
何悟非趕緊前兩步阻止。
老板娘這才看到他後麵還跟了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哦喲,今天帶朋友來了?那不得吃點好的!”
何悟非笑了笑,回答道:
“對。兩份雞絲涼麵,加倆煎蛋。再來盤鹵豬耳朵,一瓶啤酒。”
“好嘞。”
蘇成意沒來這樣的小店裡吃過,招牌也不知道擺在哪裡,他索性聽了安排。
菜得很快,鹵豬耳朵軟糯入味,雞絲涼麵清爽又解膩。
何悟非把啤酒倒進塑料杯裡,笑著舉杯說道:
“恭喜你啊,高考狀元。”
蘇成意把剛剛的雪碧端起來,和他碰了碰杯口。
“馬要去報到了?”
“嗯哼。”
蘇成意不是很想聊這個話題。
何悟非原本也是一中重點班的人,如果沒有許知寒的事情,他現在也應該是重點大學畢業。
兩人沉默地吃了一會兒,蘇成意突然開口問道:
“我問你啊,何悟非,你有想過離開棠安市嗎?”
何悟非被他問得一愣,
他是小漁村出來的人,棠安市對他來說已經是大城市了。
若是當年一切順利,他或許還有些要看看世界的雄心壯誌,可是現在
半晌,他才搖了搖頭。
蘇成意把喝完的雪碧罐捏扁,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推到他麵前。
“遊戲設計與製作”
這是一張培訓課程班的宣傳卡。
何悟非不明所以地看向蘇成意。
後者慢條斯理地重新拿了一個塑料杯,把冒著泡的冰啤酒倒進杯裡。
“我幫你報了這個班,課程加起來是三個月。封閉式,包吃住。
當然了,去不去全憑自願。
過段時間,我會組建一個遊戲工作室。
你如果願意的話,課程結束,來京城見我。”
蘇成意說完這段話,端起酒杯,目光平視著他。
何悟非的手指略微有些顫抖。
他會有什麼不願意的理由嗎?
人聲鼎沸的大排檔中,他仿佛看到許知寒撐著下巴笑盈盈地坐在對麵的空椅子。
“何悟非,替我看看這個世界吧。”
於是他輕輕點了點頭,幅度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
塑料杯子當然碰不出清脆的、具有儀式感的響聲。
但此時他隻覺得自己已經是一潭死水的人生,忽然又因著這杯口的相碰,奇跡般地起了些波瀾。
感謝書友陳坤坤,王某178,起狙,孟婆來捏蛋,pr君,碎陷峙蟻的打賞!
感謝大家的訂閱和投票支持
明天雙更!!!
第一更會把告彆章最後一點內容寫完。
第二更就正式開始大學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