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1 / 1)

真實的世界好吵啊。

耳鰭剛剛伸展開又收了回去,人魚的聽力是最先發育好的,而且非常敏銳。在深海中他們依靠聽力捕捉水流的聲音和敵人的蹤跡,但海洋深處太過安靜,現在任何動靜對墨安而言都非常強烈。

從被捕撈上岸,墨安就一直被養在觀察玻璃箱中,現在他隻覺得耳朵疼。自己這是離開玻璃箱了?外麵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危險。

這是夏禹此時此刻的唯一想法,而他能做的就是先往安全的地方跑。可是哪裡才算是安全呢?他完全沒有答案。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之前,他甚至都沒有“安全”的概念。研究所裡雖然無聊,但從來沒有發生過災難性事件,一直處於安全的夏禹根本無法分辨什麼叫“危險”。而且研究所裡到處都是機械人,哪怕找不到人都能找到它們,它們會耐心解答一切問題,為所有人處理困難。

失去了它們的幫助,夏禹非常不適應。再一想到它們要殺了自己,夏禹不寒而栗。

跑著跑著,他強忍的淚水終於再也無法控製,不知不覺就流了兩行。不同於常人的眼睛哭起來時並沒有什麼特彆,眼白刹那間就紅了。夏禹想起了王琴教授,她一定是死了吧?一定是的。那麼多機械人,她又受了重傷,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她把最後活著的希望給了自己,還和自己說過什麼……如果說剛才坐電梯逃命時夏禹完全被嚇呆了,現在他的情緒就像融化的冰塊兒,點點滴滴滲透進身體裡。絕望和悲傷快要把他打敗,有那麼幾秒鐘,夏禹甚至想過乾脆不要逃跑了。

世界上唯一一個在乎自己的人已經死掉了,自己又沒有任何的生存能力,在外麵躲躲藏藏能活到什麼時候?

眼淚頓時變成了斷了線的珠子,不知道是不是水母基因的緣故,夏禹一直就很愛哭,也很能哭。現在他還不敢吭聲,生怕哭起來的動靜太大。

頭頂飛過數不清的飛行器,它們看似漫無目的,實際上在這座城市的上空編織成了廝殺的巨網。絕望的哀嚎時不時就在耳邊響起,不知道哪裡著了火,玻璃被炸碎,碎片從天而降。

夏禹抬起頭,看向那碎成了無數片的透明物,像看著無數隻流光溢彩的蝴蝶失去了生命。緊接著,有人從眼前最高的樓層跳了下來,直接摔在了地麵上。

“啊!”夏禹嚇得叫出一聲來,又馬上捂住了嘴。眼淚流到了他的手背上,又滴到了地上。

這個人為什麼跳樓了?是不是他發現自己已經活不下去,被機械追殺到走投無路了?夏禹忍不住猜測起來,但很快他就沒有時間再去猜什麼,因為這過於大聲的墜樓動靜引來了一個機械人。

這是夏禹從來沒有見過的機械人,和研究所裡的那些不一樣。研究所裡的機械人比較高瘦,有著纖長的四肢,這樣更方便它們工作,而且它們平時能接觸到的東西大多都是金屬工具。

可眼前的這個機械人相對較矮,它的四肢看起來沒有那麼纖細,反而粗壯有力。它的腦袋也不是橢圓形,而是一個三角體,每一麵上頭都有一個紅色的亮點,那就是它的“眼睛”。

它可以看到每一個方向!

夏禹馬上就明白了,第一時間蹲下來,帶著背後的魚卵連滾帶爬地躲到了旁邊的垃圾箱旁邊。外麵的世界和研究所裡的一切都不一樣,夏禹從沒見過這麼高的垃圾箱,但這不妨礙他先把魚卵搬進去。

他的好朋友墨安還在裡麵呢,要保護朋友的安全。

不得不說墨安很沉,當然也有可能不全是他的體重,這枚魚卵裡頭充滿了類似羊水一樣的海水呢。夏禹自打蘇醒過後還沒有進食,再加上突如其來的逃亡已經精疲力儘,當他舉起魚卵時清晰地感受到雙臂在打顫。

快要舉不起來了,自己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夏禹不得不踮起腳尖,用儘全力將魚卵扔進了垃圾箱。但這還不夠,為了保證墨安的安全,夏禹還將垃圾箱的蓋子給放下來了,隻是沒想到他錯誤地估算了金屬蓋子的重量,兩隻手沒來得及將它們穩穩地放下來,反而發出了聲響。

完了,完了,會死的。

這就是夏禹腦子裡唯一的想法。

果然,三角頭機械人肯定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當機立斷就朝著這邊過來了。夏禹沒有接觸過武器,但是那把槍絕對能要了自己的命。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夏禹不能猶豫,每一秒鐘的決定都至關重要,還沒搞清楚這個世界的他必須飛快地學會求生。

於是他掉頭朝著旁邊的巷子裡跑去,光著的小腳丫踩在臟汙的水窪裡。水花飛濺,聲響連連。然而等到他跑進巷子之後才絕望地發覺……這裡沒有出口。

這是一個死巷子,另外一邊根本沒有逃跑的通道,隻有一麵高高的牆。

三角頭機械人原本朝著垃圾箱而去,半秒之內捕捉到了這個確定的動靜,兩秒之後就殺到了小巷子的深處。如果說剛才它的移動速度是“搜索”,那麼察覺到動靜之後它的移動速度就變成了“捕殺”。

紅色的燈光投在巷口深處的高牆上,將每一塊磚石都照得清清楚楚。兩邊的牆壁更是光禿禿的,沒有多少能夠躲避的地方。機械人的腦袋開始旋轉,3隻紅色的“眼睛”也在不斷尋找著,最後一道紅光定格在一堆雜物上頭。

廢棄品是街道上隨處可見的東西,當然也是最容易藏匿的角落。機械人朝著廢棄品的方向走過去,金屬腳掌踩進了一灘泥土裡。

夏禹咬緊了牙關,不讓兩排牙齒互相磕碰的聲音發出。腳步聲越來越近,夏禹閉上了眼睛。

槍聲響起,機械人還未走到廢棄品的麵前就開了槍。它用的不是普通的子彈,而是現在最常見的氣爆槍。槍管將氣體壓縮進去再快速彈出,形成了能夠摧毀人體的氣彈。何止是人體,廢棄品最上層的金屬都被擊碎了,飛濺成為幾米高的殘骸。

殘骸之下,再無生存的可能。

等到這一切完成機械人才轉過了身,走出了這個死巷。它並沒有反複檢查那一堆廢棄物,因為整堆廢棄物都被它打成了碎片。碎碎末末的邊角料從天而降,像落葉灼燒,落地時輕而易舉變成了灰燼。

沒有生命體能在這樣的攻擊下活下來。

空氣裡充滿金屬味和灼燒味,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像樹杈子一樣支棱在野蠻的操控中。當雨水落下,百變的霓虹燈仿佛產生了眨眼間的色變。當雨水落到夏禹的皮膚上時,他整個兒擠在夾縫裡的小小身體才覺出有點不對勁。

這個雨,好像是酸雨。

他聽說過酸雨,但沒想到自己剛剛逃離研究所就能遇上。當細密的雨滴灑落皮膚時能看出膚色的改變,要是他對疼痛敏感一定已經燒疼了。半分鐘前,他在雜物堆和牆壁夾縫兩個選項中選擇了後者,以夏禹對機械人的了解,它們一定會掃蕩雜物堆。

隻不過夾縫太小,他的一條腿藏不進去,好在還能變成透明的。

水母本身含水量超高,夏禹身體裡的血液也變成了透明的水分,將這條露在外頭的小腿變成了空氣一般。隻不過隨著血肉顏色的浮現,細瘦腳踝處的折斷也顯露出來,已經受了重傷。

剛剛那些飛上半空的金屬將夏禹的小腿砸傷了,腳踝骨折,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向內彎著,好像隻能用左腳的腳背走路。頭頂是酸雨,小腳丫還變了形狀,外頭還有不知道走沒走遠的三角頭,夏禹沒有退路。

淚水又一次流了滿臉,肩膀也顫抖起來,夏禹躲在夾縫裡哭了一會兒,他又想到了放棄。

他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變故就帶走了他身邊的一切。王教授不在,夏禹實在不知道還能夠依靠誰。外麵的世界比研究所危險好多,一不小心走錯一步就會死掉。更可怕的是,他隻是一隻小水母,現在還沒有地方去。

不可能永遠躲在這個夾縫裡,走出去就要淋酸雨。夏禹根本搞不懂王教授非要自己跑出來乾什麼,還不如死在研究所裡。反正自己又不怕疼,被打一槍或者剁成碎片也不會痛苦,一下子就過去了,死了就不用擔驚受怕。

但是他想著想著,又想到了王琴最後的囑托。要拯救世界,要把墨安養大,還要去看看大海。

拯救世界……養大墨安……夏禹覺著王教授開了好大的一個玩笑,自己怎麼可能拯救世界。那墨安呢?墨安它現在怎麼樣了?

一想到這個,夏禹慢慢止住了哭泣,他還不能死在這裡,因為他答應了王教授。

“我是一隻……小水母,我活在海洋的深處……”不知道過了多久,夏禹終於鼓足勇氣,離開了死巷牆體上的小夾縫。酸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淋得他全身都發紅了,估計一會兒還要起水泡。腳踝的疼痛斷斷續續,夏禹艱難地彎下腰,撿起了一塊長條形的金屬碎片,當作武器。

他一瘸一拐,時走時停,朝著垃圾箱的方向走去。命運的天平終於傾斜向他,給了他一條活路,再也沒有遇上危險的三角頭。好不容易走到了垃圾箱的旁邊,夏禹將箱蓋翻開,踮著腳尖,一下子鑽了進去。來不及檢查墨安的狀況他先重新蓋上了箱蓋,將酸雨擋在了外頭。

臭臭的垃圾箱成為了他們暫時的庇護所,隻能容納兩個人的空間卻成為了夏禹眼中最安全的地方。沒有光線,夏禹眼睛的顏色像流動的水銀,他輕輕地拆開白大褂的活結,檢查墨安的狀況。

“還好,還好,你沒有受傷。”夏禹累壞了,趴在了巨大魚卵的上頭,因為自己很害怕,所以他想墨安也一定很害怕。

“你彆擔心,我已經……已經找到活著的辦法了,等我歇過來哦,我就帶著你離開這裡。我們……我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當作家,然後住下來,再也不會碰到危險了。”夏禹安慰著墨安,同時也安慰著自己。儘管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走,儘管墨安從來不給他回應。

說著說著話,體力殆儘的夏禹沉沉入睡。雨滴落到金屬箱體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雨滴音,狹小空間裡他們相依為命,魚卵裡的墨安再一次靠近了魚卵外的夏禹,隻不過眼睛仍舊沒能睜開。

隔著一層卵膜,墨安很想將眼皮抬上去。外頭一定出事了,自己要快一點,要再快一點。

這一覺,夏禹大概睡了十幾個小時。

他太累,也太害怕了,半夢半醒間其實醒過來兩次,但是一想到睜眼要麵對無望的生活又逼著自己睡下去,恨不得一口氣永遠不醒。但饑餓不給他這個機會,他餓醒了,醒來之後他暫時不敢大動,下意識地拍著魚卵。

“不怕不怕,我已經睡醒了。”夏禹擔心墨安的狀況,離開了海水這枚魚卵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我先看看外頭怎麼樣……”

明知道墨安不會搭理他,可是夏禹仍舊和他說著什麼,用來給自己壯膽。他頂開箱蓋,透過縫隙看外麵,天雖然亮了但是並沒有放晴,好消息是雨停了。

雨停之後,他們就該離開這裡了。

“我帶你去哪裡呢……我們……我們沒有地方去。”夏禹瞬間沮喪起來,“或者,我把你留在這裡,然後自己去找地方,等我找到了,來接你。”

沉睡在魚卵裡的人魚一動不動,隻是尾鰭微不可查地擺了一下。

“你放心,我一定會來接你,我……我已經10歲了,我不會拋下你。”夏禹哆哆嗦嗦地說,他並不想離開這暫時的安全。忽然間,一道光線打亮了整個垃圾箱,像一道專屬於他們的陽光穿透了雲層。

[離開這裡,往西邊走520米,打開密碼門,能夠順利進入下水道。]

微弱的聲音從發亮的手環中響起,儘管它是機械女聲,冰冰冷冷,但夏禹聽完之後渾身打了個顫。

[你們不能停留在原地,下一波清洗就要到了。垃圾桶無法保證你們的安全,去下水道。]

“你,你是誰?你是誰啊?”夏禹將王琴的手環拿到麵前,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它,能不能相信它,畢竟所有的機械都叛變了。這可能是一個陷阱!

“你是女媧嗎?”夏禹又問,以前他看到很多人通過手環和女媧說話。

等了半分鐘之後,手環又一次亮了起來。

[我不是女媧,我是精衛。你們必須離開此處,預測下一波清洗會在14分鐘後抵達你的位置,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