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燈滅 其實她是準備替我死的。(1 / 1)

晚來天欲雪 留枝 3859 字 11個月前

走出密林,轉過山坳。

靜謐的夜,墨黑的天被月光蒙上一層雲紗。幾處院落漆黑一團,偶有幾聲犬吠擾人清夢。

小巷幽深,巷頭好似有乞兒蜷縮淺眠。我與他走過時,那人微微頷首並沒有過多言語。

巷尾開闊,四通八達。我並不識得這是何處,隻得緊跟著他,直到踏進一處並不顯眼的院子。

屋裡燃著燈,但是在昏暗的夜並不明顯。

窗紙上投射下的人影落寞孤單,就好像是南飛雁群裡最後的那一隻。

“半個時辰,夠嗎?”他鬆開我的手,替我推開了門。

屋子裡蔓延著金梧特有的琉霰香的味道,是果木和柑橘的氣味。那人身上的粗布麻裙,在昏黃的光裡竟也有如水般的亮澤。

窗紙上深深淺淺又映出我的身影,柔和的光暈落進眼裡,平添了幾分柔和。

她站起身來,臉頰上的光影變幻也不及她的眼眸閃爍。

“你來了。”

女子音色中特有的清脆水靈都被沉穩低沉掩蓋,她唇邊疏離的弧度至始至終沒有變過,可是那雙眼睛裡總是迸發出強烈的情感。

我突然有些不敢往前,她見狀笑得坦然,但很快收斂了神色。

“和性命相較,這張臉並不重要。”亮晶晶的眼瞳純粹的如同雨後清露,她往前一步,臉頰上的暗影消褪。

我幾乎都快記不清她的樣子了。

從額角到臉頰,從臉頰到下頜,疤痕交錯,邊緣泛白,甚至還有些粘連。

愣怔間她來抓我的手,把我摁坐在桌前。

“趙諼,你不敢聽嗎?”她的聲音穩重的讓我隻想逃,可是她的手摁住我的肩膀,讓我動彈不得。

我不敢聽嗎?

我不敢。

“她死了。”

我木訥地沒什麼反應,望著桌子上銅製蓮花油燈,心裡想著的是燈油好像沒剩多少了。

“秋南死了。”

油燈裡的燈芯也快要燒到儘頭了,怎麼還沒滅呀。

“謝昭的人咬得緊,金梧的人也不甘落後。雙方亂戰,雖是謝昭的人占了上風,但給了我們一絲喘息的機會。適逢你的人駕著你備好的那輛馬車,和我們的那輛並駕齊驅,我並不清楚你的打算,也不知道你會否脫險,但我知道,你我都在賭金梧人敢不敢弄丟一個和親郡主。既如此,不僅我不能出現在黑風崖上,我也必須解決謝昭想要偷梁換柱的那個人。”

她並不理會我的無措和抗拒,按部就班地就要把一切告訴我,“我本意是想讓周聞安帶著秋南趕往黑風崖,一是畢竟她名義上是郡主的貼身侍女,出現在黑風崖上並不可疑,甚至會讓你郡主的身份多幾分可信度。二是周聞安武功甚高,有他在想必你會安心,也更能隨機應變。可是秋南在我跳車之際,拽著我和我一同跳進了另一輛馬車……”

她停頓了一會兒,盯著我的視線柔軟了許多,聲音輕微發顫,也依舊不肯停下,

“車夫熟知地形,猛然間換道向西,想來他們隻想殺人,多數人馬緊隨其後,林間小路崎嶇不平,馬車行走諸多不便,所以沒拉扯多久就被逼停。”

眼睛裡的燈盞裡的火苗越來越小,投射下的光圈也像是暮雲四合時的天光漸漸緊縮。

她的聲音飄渺,一字一句落進我的耳朵,全都變成刀槍劍戟的鏗鏘聲、晚間山林的呼嘯風聲。

——

“需要我請姑娘下來嗎?”黑衣人昂首高坐馬上,勒緊韁繩黑棕色的馬兒原地轉了半圈才停下,而那人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麵前的馬車。

秋南手臂上的包紮的紗布早已被染紅,她的唇一片蒼白,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摁住了李采薇的手:“李姑娘,你不能下車。”

目光堅毅到讓李采薇晃神片刻才回過神來,她反手壓過秋南的手,沉聲道:“左後方眉心三道白的那隻黑棕駿馬,上麵的人要殺。”

追逐之間,躍動的車簾,不時蹦進的箭矢,都讓李采薇看清那個人就是謝昭準備好的影子。

“姑娘,這裡有獵戶捕獸設下的陷阱。”車夫的聲音更是冷靜,他年紀不大,可行事作風老練獨到。

李采薇斂眸,心下已有考量。

“當著他國使團的麵,劫殺本朝郡主,表哥還真是敢想敢乾。”李采薇言語平淡,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窘迫和慌亂,

“想要偷梁換柱,也得看看那人有沒有這個本事。”她一手摁住絲帕,掀開車簾利落地往下一跳,“要是事態敗露,你們殿下想如何收場?”

唬人誰不會?

她挺直了脊梁,可身體上的疼痛還是讓她微微彎下了腰依靠著車廂,她隨意地掃視了一圈,嘲諷道,“還有,本郡主不值得表哥親自來殺我?”

糾纏到此,其實隻剩下五人,可這五人對她們三個也是綽綽有餘。

月華如練,在開闊的道路更是肆無忌憚的鋪灑,靜謐的夜晚遠處的馬蹄聲聽得格外真切。

為首的男子翻身下馬,長槍觸地,冷然道:“還請李姑娘慎言。”

“我這張臉,怕是你們裝都裝不像。”她把亂發攏到耳後,隨意地有些過分,

她緊接著扯開衣襟,露出光潔的皮膚,慢條斯理道:“我這具身體,怕是更難……”

故作媚態,身體微微前傾直起身來,“金梧來的小王爺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們。”

男人手裡的長槍已到她眼前,卻被生生止住。染血的槍尖凝成一滴血珠,搖搖欲落。

賭,就要賭的爽快利落,賭的快刀斬亂麻,讓人無法招架。

李采薇伸手握住長槍,抵住自己的心口,歪過腦袋,唇邊勾起一抹狎玩的笑:“表哥還不來麼?你還敢殺我麼?”

那人迅速抽回手,李采薇被他突然的動作帶地往前倒去。那人下意識就想來扶,李采薇眸中閃過一絲狠戾,藏在袖中的珠釵刺進那人的脖頸,飛濺出來的鮮血熾熱地令人作嘔。

數枚枚暗器劃破夜空,如銀光穿透她的肩頭膝蓋,卻也不敢直接取了她的性命。李采薇還不及站穩,一雙手就捏住她的脖子,將她抵在車廂壁上。

像是地獄的厲鬼,陰冷的沒有一絲人的體溫,連聲音都透著刺骨的冰寒:“李姑娘,這些不勞您費心。”

幾乎是同一時間,秋南被從馬車裡拽出來,車夫同樣雙手反剪被人控製著跪在地上。

“說。”

幾近不能呼吸,李采薇卻極力掙紮出一個了然的微笑。

“金梧的小王爺確實和郡主走得近,但其他的我不知道。”秋南顫巍著,她的唇色好像更白了些,額頭冷汗涔涔,虛弱得厲害。

一枚銀釘從袖子飛出去,釘在秋南的肩頭,殷紅的血染紅衣物,不耐煩的聲音在李采薇耳畔響起:“接著說。”

李采薇竟還能說出完整的話來,她雙手完全使不上力力氣,嘴上卻不饒人:“嘖嘖嘖,實在是粗鄙不堪,還妄想做我的影子?”

又一根銀釘釘在秋南的胸口,車夫順勢而起,乾淨利落地扭斷了一人的脖子。

漸亂的馬蹄聲掩蓋混雜的腳步聲,緊接著的是馬匹嘶鳴,林間亂發的弩箭和碎石與兵器相交。

那人反應極快,摁著李采薇就要閃進車廂,李采薇見狀強勢地扒住車框,想要與那人同歸於儘。

可惜力氣實在是不不如人,半個身子都已被拖進去,車夫不知道從何處撲過來,直接一柄短刃割破那人的脖子。

身體上的疼痛讓李采薇不敢鬆懈,可亂發的箭矢和碎石還是不可避免的擦過她的身體,這在這時,溫熱的的身體護住了她。

隻有片刻,一切平靜的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

燈滅。

而幾絲天光不遺餘力地從窗外鑽了進來。

我還是能看得清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每一個表情。

“我其實穿上了你給我的金絲軟甲,可是她還要護我周全。”

她好像是笑著,如果我沒能看清她臉頰上的那滴眼淚。

“然後你們把謝昭準備的影子和秋南調換了,這樣謝昭會以為你已經死了,而他準備的影子也釘在了和親隊伍裡,可是我已經和你換了衣裙。”我伸手替她抹去了那滴眼淚,聲音平靜到沒有一絲起伏,

“所以,其實她是準備替我死的。”

李采薇搖搖頭,想要開口反駁我,我站起身來沒給她機會,“沒時間的,從一開始她外衣裡藏著的那件衣服就是我的。”

是我一心隻想謀算,刻意忽略包袱裡少掉的那件衣裙,是我刻意忽略她臃腫的身體,是我刻意忽略她袖口露出的竹紋線繡。

“而你也為了我,毀了自己的臉。”

所有人都因為我而受到傷害,全都是因為我的不甘心,是因為我想為自己搏一個自由身。

都是因為我!

冷然的風從身後襲來,胸口悶得無法呼吸,被牽引著的平穩心跳一瞬間掙脫桎梏,肆無忌憚地劇烈跳動。偶有從胸腔裡漏出的呼吸,都灼熱地像是從烈焰岩漿裡掠出來的。

溫暖的懷抱貼近,卻托不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突然覺得黑暗,覺得四周黑暗的不能忍受。

這盞燈,還能不能亮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