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元年,冬月初七,北境突降大雪,北嶺更是積雪數丈之高。
戶部的第二批軍糧和過冬棉衣被攔在百裡開外。前線就靠著不足以撐過一月的存糧,退守城內,等待轉機。
誰能想到積雪未化,大雪連降十數日未停。物資匱乏,饑寒交迫,軍士苦苦支撐一月有餘,在除夕的前一天,等到了第二批物資。
杯水車薪,焉能果腹?然後就是第三批物資在北嶺耽擱十日之久。
朝元二年正月初四,金梧乘虛而入,三天連破九城。
祁序川鎮守雁門關,鏖戰至最後一刻又如何?還是抵不過兵強馬壯的敵軍,四日後拿下了雁門關。
慶幸的是他還活著,不幸的是隻有他活著。明明是祁家軍軍魂所至,是至真至善,是至情至信,卻更是他通敵叛國的罪證。
正月初九,祁序川被金梧擄掠,當作勝利品,困在陣前,讓敵軍不費一兵一卒就敲開了龍泉關、玉門關的城門。雖換得此城百姓的安平,卻更是他通敵叛國的罪證。
正月十二,寧陽關即便是抵死不退,也逃不過一個城破人亡的下場。
卻也是他憑借多年的默契和守城軍士演了一出反間計,甕中捉鱉扣了金梧的三皇子,得了個談判的籌碼,奪得一線生機。
正月二十九,金梧退兵之際,援軍趕至。
帶頭將領踏雪而來,不由分說就將金梧三皇子一劍穿心,戰事又起。
至此,祁序川通敵叛國的罪名塵埃落定。
是以二月初七,押解回京。
三月十三,祁序川囚於籠,自城北入京。
百姓夾道,水泄不通。天子亦維護祁家聲譽,堪堪隻卸了祁序川的職,暫扣大理寺。
三月春末,皇上命時任大理寺少卿趙敬桓啟程北境,查明真相,證其清白。同日,祁序川被放歸府。
四月初一,文武百官求情的折子如落雨,堆滿了太和殿的案幾。
四月十二,民間聚眾抗議,求天子給祁將軍一個公道。
六月初十,趙敬桓自城南入京,攜證人二十六名,證詞七百三十三份。
七月初一,大理寺斷其罪為誣,刑部駁回重審。
七月二十一,龍泉關老嫗自城西艱難跋涉至京兆府喊冤,呈萬民書於堂,未發一言於堂下吐血而亡。
七月二十二,祁序川入宮麵聖,杖八十。
八月初七,金梧使臣入京,宮中宴請。
八月二十,天子昭令瑜灩公主前往金梧和親。
九月初八,皇後脫簪請罪,跪於太和殿前。
九月初九,祁序川罪名既定,投入昭獄。
九月初十,民間再度爆發抗議,商人罷市,工人罷工,學子罷學。齊聚宣武門前,持續三日之久。規模之大,萬人空巷。
九月十七,大理寺與刑部幾經來回,最終判詞呈於天子定奪。
九月二十,祁序川被判七日後宣武門斬首,褫奪世襲四代的晉國公名號。同日,祁序川獄中飲鴆自儘。
是以連綿甚久的叛國謀逆案,塵埃落定。
——
“序川呐,是個好孩子。”外公把手攏進袖裡,眼睛看著花瓶裡斜插的那枝杏花。
當年鬨得沸沸揚揚,如今卻也是沒幾人知曉了。
晉國公府的赫赫威名,祁家軍的振臂一呼,都如握不住的流沙混進泥潭,鑄成了一頂叛國謀逆的帽子。
往事撲麵而來,那記憶裡褪色的音容相貌漸漸清晰,無聲卻振聾發聵般在我的腦子裡迸裂開來。
“那位老嫗……”我耳邊嗡嗡作響,這麼長的故事,我隻能攫取到這點疑惑。
“萬民書,是給序川求情的萬民書啊。”外公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問,歎息一聲,隨後道,“那本是你父親,給他留的最後一條路啊。”
“卻也成了催命符。”我也學著外公的語氣接道。
民意,隻能向天。
“父親還真是天真。”我扯著袖子上的繡花,心底泛出的心酸,讓我說的話也酸溜溜的。
“自年少時就決意追隨的君主,自然覺得賢能仁善,與他人不同。”
“這不是天真,是赤子之心。”
外公的話裡藏著淡淡的笑意,就像是和煦春風,輕而易舉地就能撫平我的毛躁和不安,
“阿滿,是如何看破的?”
他望向我的目光,裡麵包含著欣慰和期冀。
我一時難以招架,隻得訕訕地低下頭,腦子裡千頭萬緒,想說出些什麼能讓他刮目相看的見解來,臨了卻隻能憋出兩個字:“猜的。”
“猜的?”
“你竟是猜的?”
“你這五感通天的本事,不轉行做個算命先生賺幾筆橫財,實在可惜!”
“不知事實,不清根本,妄下定斷!三思而後行的道理,你可還記得!”
是我莽撞,僅憑著自己的心意妄下論斷,就敢偽造皇後手書。
我這般不堪手段實為構陷,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外公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須和他的肩膀連顫抖的弧度都一樣,落在我的眼睛裡,我隻覺得臉紅發熱,一顆心突突狂跳不息。
“你們這一家子,個個都喜歡胡來!”他氣急,手指蜷起,對著我的腦門,哐哐就是兩下。
外公雖然年邁,但這力氣比起以往,有過之無不及。
疼!
“我錯了!”我疼得齜牙咧嘴,立刻就從椅子上跳起來,嘴上連忙討饒。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根本不理會我,轉頭去博古架上抽出雞毛撣子,言辭激憤。
我真恨不得給我自己兩耳光,怎麼就說出那兩個字。
我慌張地躲在椅子後,忙不迭道:“彆彆彆!我再也不敢了!”
他舉著雞毛撣子指著我,臉紅地好比紅臉關公,氣得跳腳,嘴裡一直重複著:“你,你,你真是!”
我滿臉苦相,皺著眉頭,小心翼翼試探道:“也不全然是猜測!我……”
外公把雞毛撣子往桌上一扔,順勢坐了下來,臉色鐵青地吐出一個字:“說。”
我立刻上趕著去他跟前,蹲下身子給他敲腿。
“之前進宮住過一陣子,瞧見了些不能瞧見的事兒……”
“戚貴妃和李耀勾連,往皇後娘娘的補品裡下藥。皇後娘娘身邊的黃姑姑和李淵交換過物件。戚貴妃身邊的喬姑姑當著我的麵處理宮女,那宮女曾在弄玉小築當過差。”
我每說一句,就抬眼看眼外公的臉色。
“我還聽到,皇上和母親的舊事。”
外公這才斜著眼,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繼續往下說。
“說皇上對母親是少時情深,是父親死纏爛打橫刀奪愛,是皇後娘娘以死相逼才得償所願入主中宮。”
“當真?”外公擱在桌子上的手垂了來。
“我不知道。”我也把手攏回來,卻沒站起身,就這麼蹲在地上。
我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換做以前,我雖不敢對直麵叫板這些亂嚼舌根的,但總歸不信。現在,我確實沒什麼把握。
溫熱的手掌落在我的發心,輕輕拍了拍。我的睫毛也被帶著顫了顫,這一瞬間就好像被上巳節沾露的柳枝點身,那些攀爬在我整個身體的委屈和不甘,就如洪水消退,驟然剝離開來。
我清楚地看到一滴淚掙脫我的眼眶,落在地上。我止不住地顫抖,隻好緊緊抱著膝蓋,把頭埋進去。
我睜著眼睛看著一片漆黑,啞著嗓子道:“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真的……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我再怎麼掙紮盤算,好像最後也隻能祈求上蒼施舍我一條活路。我那些心思,用儘的努力和天子的心情比起來,根本不堪一擊。
——
夜晚的風帶著青草的澀還有鮮花的甜,和碎銀一般月光,占據了整個院子。
祁望站在院子裡等我,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她扯了一株花隨意插在秋千架上。
“阿滿。”她見了我,露出一抹笑,三步並兩步走過來,“睡不著,便想來看看你。”
我也對著她笑,左手往前牽住她的手:“姐姐,明日你帶小娘去慧海寺祈福吧,那裡的桃花開得可好了。”
她一口回絕我,擺擺手道:“不了不了,那些賬目我還沒算明白呢,阿娘想必也不會放人。”
她雖穿的是裙子,但是總是大大咧咧,看著多少有些違和。
我垂下眼睫,歎了口氣,無奈道:“慧海寺的方丈同我說了,今年的桃花晨露特彆香甜,用來泡茶最好不過。上次我也帶回來幾瓶,給外公泡茶喝。外公也道是味道不錯,可惜我沒時間再去。”
“怎會沒時間?”她不解,旋即接茬道。
“外公……罰我抄書。”我這才舉起手裡握著的論語,苦不堪言,“這才是第一本。等我抄完,估計收集晨露也懸了。”
“更何況我前陣子剛上山過,我現在這腿還疼呢。”
祁望抿著唇,努力壓住自己笑,止不住的笑意從眸子裡跑出來,忽閃忽閃,半晌才道:“那好,明日我求母親帶我上山去,給你采晨露回來。”
我眯起眼睛,點了點頭,撒嬌道:“記得多采些,我正好釀些酒。我要是討好了外公,書或許就不用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