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謀算 我走到今天,走了整整七十三……(1 / 1)

晚來天欲雪 留枝 4632 字 11個月前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向我撲來,我根本無法分心去辨彆是誰,大腦一片空白,一雙眼睛隻顧著去捕捉那光影的落腳點。

左胳膊被人猛地一拉,那柄匕首擦著我右側肩膀,割破衣袖的清脆斷裂聲在耳畔放大縈繞,我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那道殘影,邦地一聲還帶有震顫的嗡鳴,它釘進了柱子裡。

一時間,燭火顫顫,接連熄了好幾盞。人群簇擁四散,腳步紛雜不息,如同鬨市喧囂,不得安寧。

我被兄長護在身後,圈在角落。我緊緊拽著他的衣袖,一顆心狂跳不止,忘了呼吸,隻會呆呆睜著眼睛,但什麼也看不進。

過了好一會兒,等到厚重的殿門被推闔上,屋外竄進來的最後一絲風也吹儘,我才緩過神來。

滿殿隻剩下我們幾人。

鎏金雕花的木質香鼎裡傳來陣陣幽香,偶有一縷青煙向上蔓延開來,成了這殿裡最鮮活的東西。

“阿滿,彆怕。”

兄長轉過身來安慰我,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眼眶微微濕潤,似乎是哭過。

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緊接著把目光投向大殿中央。

李玉竹被五花大綁摁在地上,嘴角的血液凝固成一道血痕,她死命瞪大著眼睛,狂妄地宣泄著她的憤怒。

“皇上!”

“我今日敲響登聞鼓,便是存了必死的決心!劉東延雖萬死不足惜,但罪婦今日所請,也求皇上早做決斷!”

“吾兒在南市街,也等不了多久了!”

眥目欲裂,是用卑劣的手段逼迫皇上保存皇家顏麵,是孤注一擲在窮途末路之時為自己謀求一段生路。

皇上好似有些站不穩,身影微微搖晃,荀公公眼疾手快,適時上前一步托住了他。

我身側傳來一陣嗚咽,隻見黃姑姑死命拽著皇後娘娘的衣擺,想要阻止皇後的動作。她半個身子都趴在地上,滿目含淚,就像那天不顧臉麵下跪求我幫她主子那般狼狽。

皇後娘娘厚重的金線鳳袍被拖拽著,領口在空中繃成一條直線,隨著她的步步往前,一寸一寸地從肩膀上滑落下去,衣袖慢慢堆疊掛在手肘處。

金步搖的流蘇和她的頭發糾纏在一起,脖頸處還留有好幾處紅痕。

“皇上。”

她一步一頓地往前走,直到外袍被黃姑姑全部拽下,她才好像得了個輕鬆自在,嘴角牽起一抹並不算釋然的笑,

“臣妾自請廢後,以全皇家顏麵。”

她慢條斯理地把衣襟整理好,然後把繁複隆重的金步搖從發髻上拔下來,隨意丟擲在地上。

我好久沒見過她如此鬆快的模樣了。她常年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平靜如死水的眼眸裡也有了幾分神采。

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好像耗費她很多力氣,她最終停在李玉竹麵前,也正好擋住了李玉竹投向皇上的視線:“未曾想到劉夫人還有這般膽識,屬實讓人刮目相看。”

她眼神飄忽一瞬就朝我看來,隨後露出端莊溫和的微笑。

“母後,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謝晚此刻輕飄飄地甩出一句話來,他說得雲淡風輕,卻如同棲息在寒枝的烏鴉,甫一張口就預示著不祥。

“逆子!”

皇上登時暴起,抓起旁側桌上的酒杯,就往謝晚頭上砸去。

暗紅的酒液順著他的額角蜿蜒而下,漸漸濡濕月白色的領口,玉冠有些歪斜,落下幾縷碎發,可他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依舊帶著慣有的微笑。

“朕可以殺了你。”

“朕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皇上麵目猙獰,沒有絲毫猶豫地就從旁側的劍架抽出一柄長劍,寒光乍現,他腳步虛浮卻硬是劍鋒直指謝晚。

“趙諼!”

他緊接著怒喝一聲,眼神卻沒有分出半點給我。

渾濁的空氣早就沉澱下來,那一切也該到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兄長一瞬間僵直的脊背,又往後與我貼近了些,我卻等不了。我爽快地鬆開揪著他衣袖的手,也沒有理會他的在意和緊張,跨步走了過去。

我甚至還來不及行禮,那柄長劍就迫不及待地朝我襲來,仿若下一刻就要砍在我的頸側,給我一個痛快。

如蜜蜂振翅的弱小嗡鳴聲,濃烈的血腥氣味蔓延開來。

白亮的劍鋒處,殷紅的血液滴落,有一些濺在我的臉頰上,溫熱的,卻灼燒得我皮膚疼痛。

“父皇。”

焦躁不帶一點遲疑,月白的長衫又有一團汙漬,和領口暗紅的酒漬對比,紅得發豔,觸目驚心。

幾乎是同一時間,兄長揪住我的衣領,利落地把我往後一拉,順勢跪在地上:“皇上!”

我卻沒什麼感覺,心跳脈搏也都無異常,隻是目光觸及到那個被李淵挾製不能動彈的李玉竹的時候,心中憋悶無處宣泄。

我歎了口氣,緩緩開口:“皇上,現在是連一絲臉麵都不想要了嗎?”

人總是會變的。

得到了一些,就想要更多。

想要把一切牢牢抓在手裡,可以把控彆人的人生,可以做那袖手旁觀者。

往前走一步很難,邁出那一步更難。

而我走到了今天,走了整整七十三天。

“劉東延是該死,但不能枉死。”

我意識到我的聲音平靜地如同夫子說教一樣無趣,所以我試圖把接下來每個字都說的用力些,

“劉玉竹今日之請,合情合理,還望皇上早做決斷!”

——

做到這一步就夠了嗎?

我時常這樣問自己。

有時候是望著窗外光禿禿毫無生機的枝椏,有時候是望著黑夜孤獨的一輪圓月,有時候是望著外公在書案前畫畫,有時候是望著銅鏡裡麵無表情的自己。

我問過自己無數遍,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

做到這一步就夠了。

直到父親流放嶺南那一天,我故作姿態,冷眼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看著他淡出我的視線。

我才意識到做到這一步根本不夠。

這一步,不能保全我父親的性命,不能保全我哥哥的人生,不能保全我外公的名譽,不能保全我母親……

這一步,僅僅隻能保全我。

後來,我遇到了李玉竹,有些呆滯,但仍留有最後一絲體麵的李玉竹。

她站在城門前,翹首望著蜿蜒的山路,山路那頭是她再也回不了頭的夫君。

我坐在馬車裡,從那被風揚起的車簾一角,看見的就是那般與望夫石彆無二致的李玉竹。

失去了庇護的夫君,往日一團和氣的娘家人也對她們母子棄之不顧。

她眼睛裡有虛無縹緲的漫天塵土,就像是塵封數年的琉璃珠子。

再之後,我遇到了周聞安。

我第一次見他,是七年前在父親的書房。

我因為打翻了父親的硯台,被戒尺打了手心,哭哭啼啼從裡頭跑出來。

那時候的他還有些瘦弱和矮小。他低著頭,左手握著一柄劍,與我擦肩而過。

我認識那柄劍,那是父親花重金從鑄劍師武藏那裡打造的。

我第二次見他,是深夜,我在大理寺與父親不歡而散,而他闖進了我的馬車。

手臂受了傷,臉上也都是傷痕,有些結了痂,有些還在往外滲血。還是那柄劍,有些年頭了,劍鞘上的花紋磨損得都快要看不出了。

他紅著眼問我:“小姐,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那日心情不好,直接把他趕下了馬車。

我第三次見他,是在我新家門前。

他衣衫破損了很多,劍柄上鑲嵌的藍色寶石也被剜了去,許是走投無路拿去換錢了吧。

我終究是心軟了,想著總不能讓他死在我門前,給他治了病。

我第四次見他,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周聞安。

我讓他去找了李玉竹,帶著我描摹了好多次的那封信。

那封信,用的是我描摹了許久,皇後娘娘的筆跡。

我要讓他知道,我既已掌握了他的命脈,那他背後之人絕不會再留他。他除了依附我,再無其他出路。

人在窮途末路之時,總想著保全能夠保全的。

劉東延不例外,李玉竹也不例外。

嶺南之路漫漫,前路遙遙無期,自古以來走到頭的,沒有幾個。

李玉竹問:做到這一步就夠了嗎?

對於她,做到這一步就夠了。

這一步,劉東延不會暴斃於途,她李玉竹母子會博個大義滅親的好名聲。

而對於我,遠遠不夠。

於是我尋了柳南知。

我問他:“謝晚的身份走到這一步,隻為平反,值嗎?”

柳南知沉默一瞬,麵容隱在蒸騰的霧氣後,從喉間艱難地應了一聲。

“不值。”

我看著爐子上咕咕翻騰的熱水,眼睛裡好像有一股熱水試圖往外冒,“所以,讓我來做。”

我應該還要再找個靠山。

自古以來,女子的示弱,欲拒還迎,幾滴眼淚,幾句軟話,就能搞定很多事情。

我一直很清楚。

我也很清楚這樣的手段很齷齪,很下賤,很不知廉恥,但是我還是做了。

可是謝昭這樣的分量還不夠,所以我一開始選的就是戚貴妃。

李耀於她是無關輕重的棋子,必要時候舍棄他,最多也就是傷點皮毛。而李耀於我,我做再多,也無異於蚍蜉撼大樹。

皇上的威嚴在於他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戚貴妃的地位在於她的母族。盤根錯節,處理起來傷身傷神,隻能供起來,靜待時機。而就算時機到了,有時候也得裝作看不見。

——

“皇上,南市街正是熱鬨的時候。”

我掃了一眼黑著臉的李淵,目光最後落在皇上垂在身側的手。

那柄長劍,劍尖抵在地上,鮮血順著劍身往下流,滲透進柔軟的地毯裡,和繁雜的花紋融為一體。

“皇上,當真不在意嗎?”

“皇家聲譽,您的治世之才,朝堂奸佞當道,百姓流離失所,這些皇上都不在意嗎?”

“那寧妃娘娘,皇上可還在意?”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背後兄長震驚的目光,感受到所有人一瞬屏住的呼吸,感受到我心跳的戛然而止。

我裝作毫不在意,裝作漫不經心,將我手裡最有用的籌碼堂而皇之的擺在桌麵上。

我趙諼,如此恬不知恥的,用自己的母親,作為交換。

一步錯,步步錯。

我曾以為我和父親一樣蠢,愚蠢到我們都在賭帝王的真心。

後來我才發現,隻要我敢撕破自己的麵皮,把皇上的過錯釘死在恥辱柱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皇天厚土之上,我就能贏。

說來諷刺,我賭的竟然是我們這位皇上,是否真的想做個千古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