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我家主子身體不適,特讓奴來賠罪。”
如同深穀忽現一縷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
我隻允許自己有一瞬的恍惚,就穩住了快要站不住的身子,腰間的玉飾禁步卻不免發出了幾不可聞的碰撞聲響。
這個人,是李嬤嬤。
“身子不適?你家主子還真是會敷衍人。”戚貴妃斜睨了我一眼,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了然於心,“趙姑娘你看,在這宮裡一個兩個的,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她說得輕巧淡然,我卻不能置之不理。
我好像對下跪越來越熟悉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跪在地上了。
“喏,又來一個。”
不等我開口,戚貴妃的眼眸出現一抹厭惡,旋即被滔天怒氣掩蓋。
“趙姑娘,奴送你出宮。”
喬姑姑不等我反應就拽住我,也不顧我踩到裙擺而步子不穩。
李嬤嬤也拱手作揖,順勢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喬姑姑大步邁開的腿。
裙擺因慌亂被踩在腳底,禁步隨之伶仃作響,我隻能一手按住領口,弓著身子也不敢掙脫。
真狼狽啊。
一雙手強勢地扼住我被喬姑姑桎梏的手腕。
他身上總是有一股特殊的冷香,不是純正的檀香味兒,更像是寺廟裡的香火氣味。
他這樣的人,不知為何喜歡這種香。
下一瞬他就站到我身邊,絳紫色的衣袍帶著一點春意框進我的眼睛。
他很高,高到下巴都碰不到我的頭頂,高到隔開了所有人視線。
“這麼怕死?”
他竟然還有心思嘲笑我,尾音上揚,聽起來心情不錯,
“母妃這是何故?”
他慢慢鬆開手,卻沒離開我身側,聽聲音,應該又回到一貫嚴肅冰冷的模樣。
戚貴妃的眼神真的能殺人!
早知道,我寧願在蘿筠殿外裝瘋賣傻,落個違抗皇命的罪名,也不進來受這罪。
李嬤嬤早識趣地走了。
而我被謝昭擋住去路,正想如何開口脫身,右耳就聽見清脆的巴掌聲。
掌風淩厲,我都覺得被扇了一巴掌,驚得我臉頰發燙。
眼觀鼻鼻觀心。
我隻好告訴自己,趙諼你瞎了,你什麼也看不見。
“翅膀硬了,敢這麼對我說話是嗎?”
戚貴妃的聲音驀地拔高,變得尖銳刺耳。
剛剛偽裝出來溫柔似水的模樣不複存在,就像是厲鬼驟然撕下美人的麵皮,臉上的每一寸肌膚如腐肉裂變,透出駭人的紅。
喬姑姑忙上前攙扶住她因為重心不穩而有些踉蹌的身體。
謝昭卻挺拔如同一株鬆柏,就連腰間配飾也沒發出一點兒聲響。他臉頰隻微微一偏,手卻好像沒做好準備,輕輕從我裙擺上擦過。
“兒臣不敢。”
他聲音有些清冷,夾雜著的特有喑啞,宛如一盆冷水澆在戚貴妃頭上。
她麵上的紅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額發微微散亂,眼眸稍帶些紅。
劍拔弩張的氛圍稍縱即逝,我偷偷抬眼望了眼他。隻見他神色如常,隻有左臉頰還掛著鮮紅的掌印,唇卻微微勾著,好似一點不疼。
“娘娘既要處理家務事,那民女就先告退了。”我心下一橫,見縫插針,一心隻想逃。
膝蓋半彎,禮行到一半,就聽謝昭開口。
“我送你。”
我在心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固執地繼續行禮:“殿下和娘娘應還有事要處理,我……”
“他既提出要送你,你依著就是了。”戚貴妃已然從剛剛失控的情緒裡走了出來,捏著一枝花在鼻尖嗅,“哪來那麼多廢話。”
……
——
“這麼怕我?”他緊貼在我左側,手負在身後,稀鬆平常的語氣就好像在慨歎今天天氣不錯。
“沒有。”我捏著手,一步步踏在宮道的青磚上。
我想讓我的每一腳都落在每一塊青磚的中央,我不想踩在每一條縫隙處。
“那你怕什麼?”他對我的答案並不滿意,畢竟我的表現和我的答案並不相符。
“殿下想要知道什麼?”我差一點點就踩在縫隙上,索性原地站定,轉身向他。
“我現在不過是一介庶民,任誰都能搓扁揉圓。說不定等到某天皇上心情不好,想到我父親的罪該牽連家眷,我怕是在睡夢中也能被送去見閻王。我這條小命不過是懸在空中風箏,風一吹就飄得更遠,飄著飄著線就會斷。”
“所以殿下問我怕什麼?我不知道。”我長呼一口氣,望著他還有指痕的臉頰,也不知道他疼不疼,“我什麼都怕,又什麼都不怕。”
漆黑的眼瞳,似有星辰閃爍。
他略有些不自然地側了下臉,試圖隱去臉上那突兀的痕跡。
“我可以幫你。”
他的眼裡,是不容置喙的堅定。
我搖了搖頭,低頭望著隻離腳尖半寸的那條細縫。
幫我什麼?助我父親平反?放我母親歸家?
每一件,都沒可能。
“殿下,時辰不早了。”我繼續往前走,眼睛隻顧望著地麵。
他沒跟上我。
應該是站在原地。
獨行一路,人就是該獨行一路的。
我近來愈發喜歡數數。
我能數清楚院子裡的月季有兩百四十七朵,數清楚那顆矮小櫻桃樹有九百九十八片葉子,數清楚這條宮道我走了一千三百八十步。
許是閒來無事隻能數數消磨日子,也許是我好像越來越關注一些一成不變的事物,比如白晝黑夜、四季更迭。
我一步一步走著,又想到小時候曾問過父親什麼是白晝,什麼是黑夜?
父親摸著我的頭告訴我說,能看到太陽就是白天,能看到月亮就是黑夜。
我後來又問父親為什麼有時候看不見太陽也是白天,看不見月亮也是黑夜?
父親又同我說什麼風雨雷電、月有陰晴圓缺之類的。
再後來我就沒有問過了,我被宋淑芸送來的新鮮梔子花吸引住了。
那時候,沈靈樂也時常來找我玩耍,我們也曾扯著帕子互訴心事。
我這個人還真是有些可憐,這輩子沒交幾個朋友,還弄丟了一個。
過了好久,前麵出現一道陰影。
那人越走越近,陰影也越來越小,直至被那人踩在腳下。
“阿滿。”
聽得我鼻子發酸,眉頭發緊,熟悉的腰間墜飾,金鑲玉的圓形鏤空。
他伸出手來摸我的頭,還帶著酸酸的汗臭味。
“我們回家。”
車軲轆在不算平整的青石板路上發出嘎噠嘎噠的聲音,還有清晰規律的馬蹄噠噠聲,一唱一和。
他瘦了許多,下頜鋒利得似一把刀;皮膚也黑了許多,臉頰上還添了一道還未好全的疤。
剛剛握住我手的手掌心也長了許多老繭,磨得我掌心也有些疼。
我絞著絲帕,有些心虛。
“阿滿。”
“嗯。”我喉嚨口冒出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著,和我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轍。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眼神瞥見他的袖口也粘著一些沙土,粗糲得好像鹽巴。被偶從簾外闖進來的橙黃夕陽照著,亮晶晶,晃人眼睛。
“知道。”我收回視線,繼續盯著手裡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帕子。
氣氛低沉地就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有烏雲低垂、壓抑的輕微窒息感。我好像習慣了這樣的氣氛,竟不覺得有什麼不安和忐忑。
兄長兩手交疊,右手拇指無意識地在左手虎口處摩挲。這是他慣常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打發時間才做的動作。
傍晚時分,車馬會經過鬨市區,行得慢了許多。
車外人聲鼎沸,嘈雜的人聲以往總是吵得人耳朵疼,今日卻分外好聽。我能聽見攤販和買家討價還價,聽見食客談論今日餛飩多撒了鹽,聽見賣花少女的杏花賣三文錢……
“哥哥。”我攤開帕子,試圖撫平上麵縱橫交錯的褶皺,卻怎麼也撫不平,“我……”
回不去了。
任憑我怎麼撫平,也回不去了平整的帕麵。
“現在就很好了。”他溫和的口吻似乎想要替我撫平心口的褶皺。
不好,一點都不好!
這種被逼到懸崖邊上,身家性命被他人捏在手裡;鍘刀橫在脖頸,不知會不會落下,也不知何時落下的無力害怕,都讓人寢食難安。
即便入睡,也能在夢裡感受到被黑白無常的雙手掐住喉嚨,窒息焦慮害怕統統席卷而上,讓人再度心神不寧,隻能睜著眼睛與黑夜作伴。
皇上把我哥哥放在眼皮子底下,輕輕鬆鬆就斷了他的前程。讓他這麼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也把他用命換來的功勳摔在塵土裡,還妄想我們心甘情願對他感恩戴德。
憑什麼!
可是我能做什麼?我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雙手觸地,甚至連額頭都得貼在地麵上,用恭敬順從的語氣感激天子的仁德之心,道一聲多謝皇上垂愛。
我心裡就像是有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水,不受控製地咕嚕咕嚕往外溢。我隻能用力地屏住呼吸,才能不讓那些酸臭到大逆不道的話從我嘴巴裡吐露出來。
“阿滿!”
他一眼就望穿我的心思,望穿我看似平靜無波的眼眸裡隱藏的不甘與憤懣。
他少有這麼鎮靜的語氣同我說話,褪去打趣和寵溺,直白強硬地抓住我亂作一團的無邊思緒,投擲進烈焰,燒成灰燼,徒餘一縷青煙。
我搖搖欲墜的思緒如同蜘蛛網當斷不斷,在我心頭縈繞輾轉了好些天,不曾疏解,越纏越密,將我的心緊緊包裹住,不見天日。此刻如同春雨洗滌,蕩去塵埃,重歸明鏡。
“很好了。”他輕聲道,握住我的手。
手掌心的老繭,依舊磨得我手背疼。
“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憤懣不能公之於眾,所以我裝得低眉順眼,裝得恭謹謙卑。可是我總是控製不住我的情緒,我總是能在細枝末節裡暴露我的內心。
我敢在洞悉天子的心思之後依舊不退步,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
我不過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繼而拚命試探這棵稻草在天子心裡的分量。
我發現我慢慢接受了母親的離去,並且我竟然在毫無顧忌地利用她的價值。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明明,明明一開始我不期望,甚至抗拒有這樣的救命良藥。我明明覺得惡心、卑鄙、無恥至極。而現在,我卻慶幸有這樣的救命良方。
人真的,是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