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白紗燈籠(1 / 1)

華枝春 懷愫 7178 字 11個月前

華枝春/懷愫

小船泛在三潭波心, 舟內青紗低垂,舟前掛的兩隻白紗燈在湖麵投下兩團圓光。

今夜靜好,月色晶沁, 水氣滃然。

沉璧在船頭操舟,朝華端坐在船艙內。

艙中小茶桌上擺著海棠攢盒裝五色細點,茶爐上溫著一壺茉莉香片。

船剛離岸時茶湯湯色還淡,此時越浸越濃, 茶味也早已經從幽香淡雅變得濃鬱, 沁出苦意,這壺茶已經不堪喝了。

朝華透過船窗望著湖上往來的船隻,靜心等待。

那人頭回出事就在三天竺,手中又有十三針的歌訣, 與淨塵師太必然有些關聯。

他能送人參, 又送歌訣,則表明他一直離得不太遠。

上回就是將他安然送到懸白紗燈的船上,這會兒放隻小船到西湖中,船前懸上兩隻白紗燈……

也不知這個辦法能不能把他引出來?

朝華上船時, 甘棠和芸苓都想跟著,芸苓雖不知道姑娘為什麼在這種關頭還想遊夜湖, 但她還是備下了細點茶水。

被朝華回拒之後, 甘棠叮囑沉璧:“姑娘既隻要你跟著,你可仔細些。”

沉璧想了想,去梅閣小塘中的船上取來了她新打的漁叉。竹製叉柄磨得光圓襯手, 鐵製的叉刺尖銳鋒利。

這些日子, 她同這柄漁叉已經很熟了。

甘棠芸苓麵麵相覷,甘棠問:“你帶這個作什麼?”總不會是要去西湖上叉魚罷?

“你讓我仔細些。”沉璧老實答到。

姑娘都掛白紗燈籠了,這回她一漁叉必能把人給紮透。

甘棠笑了, 她起先還以為姑娘要去乾什麼危險事,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看沉璧驢唇不對馬嘴,無奈笑著:“好,你很仔細。”

送上吃食細點,又預備了披風,甘棠和芸苓便守在宅後渡頭邊的亭子裡等姑娘遊夜湖回來。

宅後渡頭生著一片蘆葦,白日時分,煙波碧蘆,煞是好看。

此時天色濃黑,夜風一搖,蘆葉如刺。芸苓咽了口唾沫,被風吹得搓了搓胳膊:“姑娘怎麼就想著這會兒遊湖呢?”

……

小舟停在三潭最熱鬨的地方,沉璧收起船槳坐在船頭,任由素浪推著船在湖上飄浮。

湖上彩燈畫舫往來不絕,菱歌管弦洋洋盈耳。

朝華已然從天色剛黑,等到了月上中天。

掀簾望一眼湖上越來越密的彩舫畫船,朝華對沉璧道:“再等等,等到湖上船少了,就不必再等了。”

那人上回也是趁著船多藏匿蹤跡,湖上的船越少,他越不會來。

幸而今夜月光大盛,正是遊湖的好時候,若是下雨船少,還不知要等多久。

他若不來,可能是離開了餘杭。若來,也可能不會伸以援手。

兩種情況,朝華都得再想彆的辦法。

沉璧剛要應聲,就見不遠處蕩過來一隻小舟,舟前一樣掛了兩隻白紗燈籠。

朝華先是微鬆口氣,不管那人答不答應幫忙,起碼人來了。跟著就見那隻船上船燈晦暗,看不真切艙內到底有幾個人。

兩隻船大小相仿,船頭相反,緩緩相近。

等船窗相會之時,對麵的船中伸出隻剛勁有力的手來,一把抓住朝華所乘小船的窗舷,將兩船拉近,在艙窗與艙窗之間,扣上一隻鐵勾。

黑夜之中,發出這點聲響,旁人聽了還以為是船槳相撞的聲音。

湖上連舟賞月本也是雅事之一,根本無人關注。

船隻一晃,壺中的茉莉香片潑散出來,澆滅茶爐炭火,刹時茶味炭味混在一塊,氣味難聞。

沉璧幾乎是在雙船相靠的同時,單手握著漁叉滑進艙中,進艙之後提起叉柄,牢牢護在朝華身邊。

朝華思量了片刻,隔著窗紗開口:“……這位壯士。”上回在暗舟之中,朝華就是這麼稱呼他的。

對麵響起個沉穩的聲音:“姑娘請說,我會儘數告知我家主人。”

朝華微怔,那人沒來,派他的手下來了,她旋即開口:“淨塵師太徒弟們的醫船不見了。”

鄰船有片刻的沉默,朝華心中忐忑,難道她想的不對?這人跟淨塵師太沒有關聯?

但她都把人給引出來了,自不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

又道:“我不知壯士的主人與淨塵師太相不相識,若不相識,還請壯士問問你家主人,能否替我找找船上的師父們。”

鄰船依舊沉默,兩船隔得極近,屏息凝神間,便能聽見隔壁艙中隱約傳出窸窣細碎的聲響。

水月光盛,煙燈影幢,湖上四麵吹來絲竹歌聲,蓋住兩船喁語。

鄰船終於又有聲音響起,依舊是沉穩的聲音:“知道了。”

朝華的耳朵緊貼著船艙艙壁,聽見這句,她還不死心:“算上路程,船已經不見三天。這位壯士,煩你儘快告訴你家主人!”

今天過去,就是第四天了!

時間越長,人就越難尋。

師父們會遭遇什麼,朝華不敢想像,要是這人不肯幫忙,就隻好送信給大伯母,還有各家舍藥的夫人們。

就像上回一樣,把這件事情鬨大。

她知道此事蹊蹺有風險,但一船十七八個人,總不能就這麼憑白“不見了”。

那頭又一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朝華麵上原本愈加焦急的神色一頓。

難道……那人其實就在船上?

他不想自己出麵,才讓下屬來答話,但一問一答之間總要時間,所以聽上去才很遲疑的樣子。

朝華手沾茶水,剛欲在茶桌上寫字,指尖便是一頓。

甘棠芸苓青檀紫芝都是識字的,沉璧學字的事交給甘棠,但朝華從未問過進度,但她還是試探著寫下“一人”“二人”。

這麼簡單的字,沉璧看的明白,她先指指一人,又指指二人。

朝華正自疑惑,忽然想起那人能在水下閉氣良久,沉璧自然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她想了想,抬眉開口:“若是你家主人不欲相幫,煩請壯士此刻就告知我。”

重音落在“此刻”兩個字上。

她本來想的是請此人將信送到門房,落款就寫薦福寺,要是又跟上回的人參一樣沒落款,從門房到丫頭婆子都會覺得古怪。

既然那人就在船上,不如直接給她一個答案,還能省下許多功夫。

朝華說完,直覺對麵不會再回她,低歎一聲,剛要伸手解開勾船的鐵勾。

就聽到那邊傳來了扒船賊的聲音:“這不是你這樣的大家女子該管的事。”

她當世家女不是當得很好麼?過繼弟弟,關住姨娘,施恩庶妹,件件都做得漂亮。她想要未來夫婿能蟾宮折桂,也就真的找了一個很有可能蟾宮折桂的書生。

餘知府的雅會上,沈聿在全省舉子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朝華想起那夜兩人的對談,隨道:“我本就會些大家女子不會的手段。”

一來一回之間,裴忌想起暗夜舟中被她一針紮到麻筋,整條手臂動彈不得的情狀,那份麻勁直到第二天才完全消散。

有心想問問她足踝有沒有青紫,又覺這話問出來過於無禮,還無端生些曖昧。

知道她不得到個準確的答案不會罷休,隻得說:“這事我早已知道,人很安全,此事你莫要再問,你管不了,連你大伯也管不了。”

他語調雖淡,卻帶了幾分冷峻凜然之意,短短一句,轉了三轉。

朝華攢眉思忖。

這事他已經知道,說明他也派人跟著醫船,不管是盯梢還是保護,淨塵師太都確實與他有所關聯。

人很安全,說明他不欲與師父們為難,那麼就是保護。

此事莫要再問,連大伯也管不了,就是事涉機密,再問對整個容家都沒好處,聯想到三天竺上的公主儀仗。

朝華猜測,他與公主有關,大概是公主的護衛隨從?權柄頗大。

這些還都隻是讓朝華略略寬心,真正讓她精神大振的,是他當真與淨塵師太有關聯,那麼那首十三針歌訣的可信度就更高了!

朝華立時接受他的“好意”警告,軟言道:“我隻想知道師父是不是安然無恙,彆的事我無力管。”

她低著聲,這聲音剛入耳,裴忌就知道她在乾什麼。

那天夜裡她騙走那些官差的時候,用的就是現在這管聲音。也許她自己都沒察覺過,她想哄騙人的時候,聲音就會又低又溫柔。

像西湖春日剛有些回暖的水。

一隻船內燈明,一隻船上燈暗,朝華投在青紗簾上的影子朦朧模糊,每當她張口之時,影子也會跟著張口搖晃。

兩船相隔極近,他甚至能瞧見那個影子因為關切,耳上珠璫正在輕輕顫動。

良久無聲,朝華還以為對方不肯應允,她見好就收。隻要知道明鏡師父們無恙,她也不會再窮追不休。

就像他警告的,她還有容家這麼多親人。

正欲道謝告彆,那人卻不知何故退讓一步:“我會叫她們寫信給你,她們的字跡你總該識得罷?”

朝華璨然而笑:“我當然識得師父們的字。”

隔著青紗簾,裴忌雖看不見她的笑臉,卻能從她語調中聽出來。

這回他沒再回應,那隻蒼勁有力的手再次探來,解開鐵勾還順勢一推,這一推力道不輕,朝華她們坐的小舟遠遠蕩開。

朝華都沒來得及向他致謝。

人參算是他捏紫了她腳踝的賠禮,但那歌訣確是該正正經經的謝他。

沉璧看船劃遠了,又站到船頭手執船槳,等待朝華吩咐。

那隻船蕩出去沒多遠,船上白紗燈籠就換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隱沒在滿湖彩燈畫舫之間。

珠燈夜如晝,船影各西東。

朝華撤下白燈,潑出半壺殘茶。

“沉璧,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