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枝春/懷愫
淨塵師太很願意教人醫理。
薦福寺每五日開寺門講一次經,每回講經後,淨塵師太都會教來聽經的婦人們一些粗淺的藥理和常見治病的藥方。
譬如村中婦人最難啟齒卻又常見的帶下症,若是怕羞忌醫或是無錢看診,那用田間隨處可見的蛇床子煮水擦洗,也可暫時防病。
寺門一關,黃牆殿內,菩薩座前,都是女子,彼此的苦痛皆能諒解。
雖也有聽過一次就啐唾掩麵不肯再來的,但也有因此緩解病情的。口口相傳,越傳越廣也件大功德。
薦福寺的女尼們更是自入寺起,就要跟著年長的女尼學習辯認、種植草藥。
寺後田地種的一半是平日吃的菜蔬,一大半是常見的藥草,供給來求醫的病人們使用。
但淨塵師太那一手針法並不輕傳,不是藏著絕學不願教人,是下針者一要能認穴,二要有指力,三要下針得法。
要是學藝不精認錯穴位,病者有性命之虞。
朝華學針的第一天,淨塵師太就明說過:“你我不可有師徒名分,你在內在外都不能稱我為師。”
朝華鄭重答應了。
她先學認穴,等閉著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時,淨塵師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經時存下的黃豆。
這些黃豆本該在浴佛節煮了當結緣豆的,拿出來讓朝華紮針練指法。
先單紮黃豆,練熟之後再把黃豆鋪在幾層軟布下,針尖要透過軟布紮在豆上,不能移位,不能一針紮不中再紮第二針。
如此嚴苛,日日不綴。
淨塵師太本以為像朝華這樣出身富貴的女孩兒堅持不下來,沒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練。
容家彆苑梅閣的牆上懸著一正一反兩張等人高的人體筋脈穴位圖,朝華還托紀管事做了個人形木偶。
製木偶的匠人還以為是哪家武館裡要用,做了個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頭的手感與人肌膚的手感大不相同,隻能標點穴位。
於是朝華又讓甘棠做個布偶人出來。
那會兒的甘棠也不過十三四歲,雖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膽大,但她聽完還是嚇得臉都發白。
“布偶人?這……這怎麼做?”要是被人知道姑娘在家裡做這個,傳出去那可怎麼好!
“沒什麼難的,用白布做出手臂身軀,往裡填上棉花,然後就交給我。”她也一樣要練習針線女工,不如拿這個練,用黃色和紅色的繡線繡出穴位。
甘棠手上剪裁,心裡止不住發慌:“姑娘,這東西要是被人瞧見……那……”
朝華看著甘棠驚慌的模樣莞爾而笑:“這就害怕了?做完大的,你再做個小的。”
做小的那就更像是在行巫術了!
甘棠做賊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發現,每次朝華練習,她就讓沉璧在梅閣外的院子裡把守,練習完後又把人偶收藏起來。
先用人偶試,再用兔子
試,最後朝華在自己身上試。
甘棠看得眼淚漣漣:“姑娘在我身上試罷。”
朝華搖頭不允?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對甘棠道:“我下的每一針都會紮我娘身上,我得知道一針下去到底是何感受。”
是麻是酸還是痛,有多麻,多酸,多痛?
淨塵師太到彆苑複診時,看見那兩個練習用的人偶,又看見朝華身上的針眼,頓了許久沒有說話。
她好不容易遇上這樣聰明肯練,又有地方可以施展的小徒弟,四年間陸陸續續教了朝華許多。
敦促朝華日日勤練,時常考校進度。
等淨塵師太點了頭,朝華才敢用在真娘的身上。又得她允許,教冰心施針。
朝華本還擔心淨塵師太不願意將針法教給丫頭,誰知淨塵師太衝她笑著點頭:“你教人時,自己也能通悟更多。”
朝華雖稱呼她為師太,但在心中早已經將淨塵師太當師父看待。
最後三針,師太連提都少提,怎麼今天突然就鬆口了?
朝華並未欣喜,蹙眉問道:“師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淨塵師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到時候了。”
到時候教她了?
朝華心中疑慮未去,但她繞了兩下就將散開的長發結成長辮,返身撥亮燈火,又從隨身物品中拿出自己的小醫箱。
打開醫箱,取出綢包長針和手劄筆記。
手劄厚厚一本,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有幾頁都已經被翻得卷了邊。
再依次取出練習用的布偶小人和長銀針,把這幾樣東西分開擺在長桌上。
淨塵師太按平時的習慣,先從口訣和手法開始考查,而後再教新針法:“通關交經。”
朝華定神背歌訣:“先用蒼龍來擺尾,後用赤鳳以搖頭,再行上下八指法,關節宣通氣自流。”
淨塵師太一邊她背誦,一邊走到牆邊,從盆景的綠梗上摘下幾顆紅果,遞給朝華:“大瀉針。”
朝華攤開綢包,取出鈹針,使針破漿,手法乾脆處落,淨塵師太點了點頭。
跟著又考她搗刺,雀啄。
淨塵師太再次點頭讚許:“藥師殿中收的兩個病人,可以由你施針試試看了。”
朝華先驚後喜:“我?”除了兔子,她施過針的活人隻有她自己和她娘親,還從來沒在彆的病人身上試過。
淨塵師太點頭微笑,正要說什麼時,徒弟明鏡過來叩門:“師父。”
她隻叫了一聲,並沒說找淨塵師太什麼事。
淨塵師太臉上笑意淡去了,她答應了一聲,轉身對朝華道:“夜也深了,前麵的歌訣針法你先練著,明日我再過來。”
“是。”朝華跟在淨塵師太身後走出禪房,一路將她們送過黃牆廊廡,這才轉身回屋去。
又自己在燈下苦練了好一會兒。
直到甘棠披著衣裳催促:“姑娘快歇下罷,今兒都累了一天了,芸苓她們早就睡過去了。”
朝華這才收拾醫箱筆記,手劄中飄出張穴位圖來。
拾起一看不是她的東西?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大概考校她針法時,淨塵師太留下的。圖上的前十針朝華已經爛熟於心,後三針應該就是師太想教她的。
朝華從來都是個好學生,既然是師太留下的功課,她又取出人偶長針,按紙上所寫的練習起來。
甘棠看見,一麵搖頭,一麵又添上幾根蠟燭,把書案照得更亮堂些。
直到耳邊蟲鳴聲住,窗外隻餘山寺梵鈴聲響,朝華才將那張紙夾入手劄內,等明天再請教師太。
第二日,天邊還青著,朝華就被甘棠推醒:“姑娘,姑娘醒醒,淨塵師太走了,入山修行去了。”
朝華還在半夢半醒中:“走了?”
甘棠也是一臉的不解,她點頭道:“明鏡師父說,昨日浴佛節,淨塵師太夜間得佛祖入夢點化,離寺入深山修行去了。”
“入深山修行?”朝華坐了起來,這番說辭聽得她滿頭霧水,“被佛祖點化?”
淨塵師太看上去五十開外的年紀,她年年餐風宿雨到鄉間給人看診,實際的年歲應當還要更小些。
無病痛,又無征兆,突然離寺,怎麼不叫人覺得奇怪。
朝華披衣起身,趿上鞋子走到窗邊,推窗一望,寺中寂寂無聲,大殿前依舊飄來檀香燭煙味。
她側身問甘棠:“那寺中彆的小師父們是怎麼說的?”
甘棠搖頭:“彆的師父們什麼也沒說。”
明鏡在大殿內宣戒,寺中的女尼們連驚詫都沒有,個個口呼佛號,覺得淨塵師太總有回來的一天。
朝華越想越覺得不對:“今年的船隻藥品都已經預備好了,師太怎麼會突然扔下醫船入山修行?”
年年薦福寺都有兩隻醫船,沿水路碼頭贈醫舍藥,今歲的船隻和藥品早已經備好了,就等浴佛節後擇日起程。
“這個我沒想著。”甘棠乍然聽聞淨塵師太離開的消息就趕緊過來報信,還真沒想到要問。
朝華坐到鏡前梳頭辮發。
隔山望去,翠壁之間看不見一點紫宸觀的簷角屋頂,想必是樓閣觀宇藏在密枝中,隻有亮起燈燭才能看見。
朝華匆匆洗漱,轉過黃牆長廊到飯堂去,所有的女尼們都已經坐在長桌前安靜用膳。
還有兩個沙門尼一個提著粥桶,一個抱著木盆,木盆中放著乾淨的碗勺,預備去給藥師殿的病患們送飯。
明鏡看見朝華時雙手合什:“容檀越。”
朝華也回一禮:“明鏡師父,我聽說師太入山修行去了?”
“正是。”明鏡依舊是一臉不喜不嗔。
朝華又問:“那……今年的醫船師太可有安排?”
醫船和船上的藥品是幾家一道布施的,容家占了大頭,朝華問這話不算逾禮。
“師父已有交待,寺中一切都移交給我與明空,我的醫術比明空強些,由我帶醫船去傳法舍藥。”明鏡微微一笑,“容檀越不必憂心
。”
朝華的目光在明鏡的臉上轉過一回,隻看神情就知明鏡不會告訴她淨塵師太為何突然離寺。
她便也收起疑問:“那這幾日舍藥講經還如常麼?”
“一切如常。”明鏡又施一禮。
朝華隻得頷首回禮,又回到禪房中去,打開小醫箱,從手劄中翻出那頁紙,思索片刻又把紙頁夾了回去。
之後寺中果然絲毫不亂,鐘響三聲,開寺門迎香眾。
明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團上講經說話,她的語調口吻與淨塵師太相差無幾,殿內殿外的信眾們隻看見明空一身緇衣僧袍,坐在香花供果前。
竟沒人發覺,殿內講經的換了一個人。
明空講經未完,僧門前突然喧鬨了起來,兩個男人抬著一張門板,門板上躺著臉色發青的婦人直衝進薦福寺。
寺門前不過幾個沙門尼在當引讚,被兩個男人一推,沙門尼摔在地上。
兩個男人呼喝著抬著門板:“你們老尼姑在哪?她治死了人!趕緊叫她出來!”
一殿女信眾受到驚嚇都跑到廊道上,明空站起來:“這位施主,薦福寺是女廟,請你退到寺外說話。”
朝華正在藥師殿裡看那些收治來的病患,殿內沿牆排著十幾床木板床,床上鋪了乾草和褥子。
每人床前懸著塊薄木板,木板上寫了床上的病人生了什麼病,用的是什麼藥。
薄薄一張布簾隔開每個床位,病患們或坐或躺,見來人不是寺裡的尼姑,又看朝華一身素衣,以為她也是來求醫的。
笑著問她:“你哪兒不舒服,是來瞧什麼毛病的?”
甘棠小聲勸道:“姑娘……”當著這些病人的麵她不好說,可這地方到底有病氣。
平日她連風也不讓朝華多吹,這滿屋的病氣,怕朝華過了病。彆的病還好,萬一要是疫症,那可了不得!
“放心。”朝華心裡還記得淨塵師太說的那兩個可以由她來施針的病人,她想看看到底是哪兩個。
正細看床前的木板,就聽見外麵的喧鬨聲。
一聲一聲“尼姑治死人啦!”的聲音傳進大殿。
朝華轉身出殿,站在一眾被驅趕的信眾中間,殿外廣場已經全空了,隻餘那兩個抬著門板的壯漢。
壯漢聽到明空趕人,往殿前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趕緊把老尼姑叫出來!我媳婦被她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