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探窗,百花相迎。
清晨醒來,崔拂衣推窗而立,望著窗外紅牆綠瓦,天色晴好,眉間舒展。
長發鬆鬆挽起,行走拂袖間,慵懶春倦。
從前他從未有睡到日上三竿之時,每每醒來時,天色尚且將明未明。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輕易便學會了這憊懶之事,似乎進了這瑞王府,做了這世子妃,便當真將從前崔子衿的一切都忘了。
丫鬟輕手輕腳端來銅盆熱水,崔拂衣輕輕拂袖,示意她們退下。
崔拂衣不喜這等小事也要他人伺候,左右他如今不必為功名利祿,汲汲營營,無事一身輕,倒也不介意耗時在這等瑣事上。
隨著了解日漸加深,崔拂衣竟也能在照顧應缺一事上插上一手,尤其又在每日用完膳後。
崔拂衣輕描淡寫望床上一掃,聲音溫和,“夫君,已經過去一刻鐘,再不喝,藥便涼了。”
床頭傳來陣陣藥香,應缺至今不知,為何竟有人將那毒藥般的苦味稱為香,這等東西,何處算香?
他雙目緊閉,不為所動。
崔拂衣放下昨日自書房尋來的一本雜記,夫君纏綿病榻,書房各色書籍齊全,莫說雜記遊記,便是各色話本,書房中比之街上書肆亦是隻多不少,崔拂衣不過匆匆掃過,便見幾本曾經風靡一時,卻慘遭封禁之禁書。
可想而知,這般書籍,在這書房中不在少數。
如此,崔拂衣在這王府之中,竟也有了閒事可做,目前,他隻願學世子夫君,閱覽群書。
而此時,崔拂衣那閱覽群書的世子夫君,卻正學那三歲小兒,不願喝藥。
崔拂衣既覺好笑,又覺無奈,不知對方究竟從何處學的這無賴行徑。
“夫君不喝,可是惱拂衣無法與你同甘共苦?”
崔拂衣行至床前,施施坐下,“若夫君願意,拂衣這便讓人去煮一碗黃連湯,夫君喝一口,我便喝一口。”
應缺幽幽睜眼,無奈不解,“世上怎還有夫人這般自尋苦吃之人?”
他見崔拂衣又要親力親為,投喂自己,他忙偏開頭去,“我自行來便好。”
苦一時,亦或是苦一個時辰,應缺自然知道如何選擇。
崔拂衣也未將藥碗交於他,而是端著將碗沿送至應缺唇邊。
蒼白唇色,黑褐藥湯,如此搭配,既覺般配,又覺可怕,仿佛那是毒非藥,並非救人性命,反而奪人生機。
應缺逃藥時一本正經,喝藥時卻也乾脆利落,不曾退縮半分,若非崔拂衣當真見過應缺喝完藥後狂吃蜜餞的模樣,單看此時情況,崔拂衣當真要以為對方無所畏懼。
不過,為這一碗藥而無所畏懼,說來也實在好笑。
“今日風和日麗,不如夫君領我在王府走走?自來這兩日,拂衣還未曾仔細瞧過王府,不知夫君可有興致?”
崔拂衣雖改換身份,然他如今新身份亦不過是名頭,所謂父母家族,
皆是編造。
沒有娘家,自然也無需回門。
應缺聞言,當即便道:“春深風涼,將那件青綠色外衫給夫人換上。”
崔拂衣將將進門,便有王府繡娘們親自連夜趕工,為他做了幾身衣裳。
青綠色那件,應缺尤其鐘愛。
崔拂衣心中暗忖,既是藕粉,又有青綠,也不知他這世子夫君究竟喜歡何種顏色。
但既然對方喜歡,那他便穿給他瞧瞧也無妨。
衣服上身,恍惚間,崔拂衣眼前似又浮現過往曾同穿青衣,以文會友,郊遊踏青的模樣。
心中卻不再有怨,不過些許遺憾縈繞盤旋,遲遲不肯離去。
若是當初未曾暴露,他如今又當是何情形?
應當是入職翰林,同眾多前輩一般,看書修書。
倒是與如今相差仿佛。
他本應成為翰林院同僚,事情敗露之時,也是翰林院反應最為激烈。
世間因緣,不過如此。
王府規模宏大,若憑二人一己之力,恐怕無法走遍整個王府。
崔拂衣便教應缺隨意走走停停,並不拘泥於何處。
如此一來,所見風景雖多,所見之人便亦是如此,又多又雜。
不過是小半個時辰,崔拂衣便見了幾位前日敬茶當日應當所認之人。
瑞王十餘年來潔身自好,府中在未進過新人,可十餘年前,瑞王府卻是新人連連,每月從未間斷。
因此,如今府上後院妾室不在少數,庶出子女亦是上了兩位數。
方才見的,便是幾位即將及笄的庶妹。
“見過世子。”見到應缺,她們倒是恭敬有禮,行禮時,手中花籃也交於丫鬟手中。
可崔拂衣卻聽得分明,她們口中稱的是世子,而非兄長。
瑞王府中,兄長之名算不得金貴,畢竟庶子亦有好幾位。
隻這稱呼,便能瞧出應缺與家中庶弟庶妹並不相熟。
雙方不過打個照麵,便匆匆彆過。
前方遊廊蜿蜒曲折,崔拂衣便稍稍退了半分,似隱隱相護。
“家中兄弟姊妹不少,我雖並未有特彆親近之人,可若將來夫人與誰投緣,倒也不必刻意避忌。”應缺緩緩道。
崔拂衣淺淺莞爾,“曾經拂衣家中亦有手足,卻未有多少手足之情,如今想來,大約是拂衣心性涼薄,不善與手足相交。”
他垂眸輕瞥,聲音淡淡,卻又似春風一縷,拂以柔情。
“……倒是與夫君分外相似。”
他已非幼童,無人陪伴時尚會哭泣,事到如今,他實難以與人深交,不過點頭之交、表麵客氣便足矣。
至於這位夫君,想來對方並不願將時間浪費於此事上。
否則便也不會是如今模樣。
正巧,崔拂衣方才正想著瑞王府中手足之情皆淡,便有一位眉目含笑的玉麵公子迎麵而來,笑盈盈向應缺與崔拂衣二人拱手。
“大哥。”
“……大嫂。”
看向後者時,對方目光竟在崔拂衣身上多留一分。
應缺將之儘收眼底,不動聲色,“三弟。”
應三公子關切詢問:“今日大哥怎得忽然有意遊園?”
應缺:“我這副破敗身子,確實應當在屋中靜養,今日不過是見夫人剛進門,對府上尚且不熟,便想領他認認,多謝三弟關心。”
他麵露失落自嘲,儼然一副失意姿態。
應三公子眼尾一跳,再顧不得不著痕跡去看崔拂衣,忙對應缺解釋道:“大哥誤會了,小弟不過是見今日有風,擔心大哥受涼,未有不願大哥遊園之意。”
應缺微微一笑:“三弟的關懷,我心中明白,瞧這方向,想來是父王找三弟有事商議,正事要緊,我便不多打擾了。”
他揮揮手,示意下人將輪椅推至一旁,為應三公子讓出路來。
遊廊邊緣雖有圍欄,然應缺身下輪椅乃重工巨製,體量非凡,若是往前衝去,極有可能衝出遊廊,摔倒在外。
應三公子望著應缺為他讓出來的寬闊道路,眼皮直跳。
人多眼雜,今日之事絕無可能隱瞞,若是傳入瑞王瑞王妃耳中,他便是不死,也得被扒層皮。
世子雖不與庶出手足親近,卻也從未有所針對,若是見麵,也是溫和有禮。
雖這不過是對方性情如此,卻也讓府中眾多庶出弟妹鬆了口氣。
然,隨著應缺日漸消瘦,再無回轉之相,這份感念便成了尋常。
雖無人敢當麵對他不敬,心中如何想,卻無人知。
應三公子從不知道,這位在眾人心中不過暫時占著世子之位的大哥,竟也有如此心機。
誰又能想到,圈裡的羊也會咬人?
應三公子拱手一揖,“大哥多慮了,父王找我不過是為功課不足,稍後我再前去父王院裡告罪,遊廊危險,我還是先送大哥走出遊廊為好。”
說罷,他便要上前接替小廝,推應缺離開。
小廝看向應缺,不敢鬆手。
應缺眼眸微垂。
“原來父王竟會指點你功課……那三弟可更要上心才是。”
“我這裡有下人,也有夫人,不必三弟多操心,三弟便快去吧,莫要讓父王久等。”
崔拂衣適時接替小廝,扶著輪椅,微微一笑道:“夫君言之有理,三弟去吧,不必顧及我們。”
說罷,靜靜看著應三公子。
後者額角微濕,前有綠茶兄長,後有嚴厲父王,此時當真是進退兩難。
片刻,他終究是不願繼續與應缺耗費時間,對方耗得起,自己卻不然。
匆匆告辭離去,轉身刹那,麵色微沉。
行走片刻後,輕皺的眉眼逐漸舒展。
有心機又如何,不過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結局注定是輸,不足為懼。
待人走後,崔拂衣方才低頭垂眸,望向應缺,眸中似隱含笑意。
“夫君……似乎與我所知有所不同。”
應缺方才在應三麵前放肆了些,氣力耗損,此時背靠椅背,等待片刻,氣息略緩,方才反問:“夫人所知的我,是何模樣?”
“端方有禮,溫文爾雅,待人寬和……府上再無人能比得上夫君仁善。”崔拂衣將進府後所見所聞一一細數,其中難免有所誇大,卻也並未偏離事實過多。
至少,崔拂衣所見如此。
應缺緩緩睜眼,抬眸望向崔拂衣,片刻後,又稍稍轉眸望向走廊外的林間景色。
翠綠青竹高嵩屹立,將這半邊天空遮蔽,抬眼望去,便見這天青白兩分,各自一半,雲竹相映,煞是好看。
“從前我不過一苟延殘喘之人,許多事,便不願太過計較。”
崔拂衣行至他身邊,倚欄垂眸,“那如今呢?”
應缺瞧他一眼,又轉眸笑道:“如今,我仍是一苟延殘喘之人。”
“……卻再非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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