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很長, 星垂平野,萬物無聲。
這一夜對於謝府來說卻太短,諸般事宜繁瑣複雜, 不容有失, 隻夠剛剛在第一縷陽光出現之前,將一切安排妥當。
謝晏兮最後一絲困意都被驅散, 他沉默望著屋頂, 心道什麼是應卦,師父又究竟起了什麼卦。
可他當初不聽,就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命運被虛無的卦象左右, 而今的好奇, 也的確何嘗不是一種應卦。
他雖然也是卜師,卻又反過來不信卦象,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矛盾, 也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應卦。
滿庭治療過後,傷口的痛感平緩了許多, 那種比平日更盛的灼燒之意終於降下去了許多,雖然效果比之凝辛夷觸碰他的時候還差很多, 卻也足夠讓他的心緒寧靜下來。
他原本隻是想要向凝辛夷要一樣東西的。
可如今,他的目的卻又多了一點。
至少, 他要搞清楚,為什麼他體內紊亂不堪、灼傷了他這許多年的清之氣, 唯獨在觸碰到她的時候,能夠得到一絲平靜。
他看天色, 看院落牆外浮現的燈明隱隱綽綽,終是道:“把窗戶打開吧。”
滿庭下意識抬頭。
師兄喜靜,不喜吵鬨, 尤其在這樣的夜裡,他要明燈,也要絕對的安靜。
但師兄說了,他便起身推窗。
貼在窗戶外的那一張隔音符自然也隨之剝落,被夜風吹起,窗外的人聲嘈雜隨著那一股撲麵而來的風一並被卷入室內,盈了滿耳。
極靜到極喧囂,不過一推窗。
便如他們彼時,清修與人世間,不過一下山。
如若元勘在此,定然耐不住性子,要問師兄明日便是大婚之夜,今日難道沒有什麼想說的,想做的,順便再替師兄暢想一下凝小姐作新娘子打扮會有多美貌。
可滿庭不言不語,窗外的喧囂,便也隻停在窗外。
謝晏兮自己卻倏而想,她此刻在乾什麼?
*
凝辛夷也在聽滿府忙碌。
有點吵,卻因為隔著一段距離,而顯得這樣的吵鬨恰到好處,能夠讓她聽到人間。
白沙堤的事情雖然看似已經告一段落,給了她許多方向對她來說,卻依然疑點重重。
她依然不知虛芥影魅的來曆,幕後之人是誰,又是什麼來曆,目的幾何。
反而是最後提劍刺殺之人的那柄無色之劍,她卻覺得有點眼熟,隻是暫時沒有想起來在哪裡見過。
是哪裡呢……
凝辛夷按了按額角,沒有放任自己再去回憶,她這兩天消耗頗多,至少也要等應付完明日。
和謝晏兮確定了這樁婚事確是彼此都有所保留和利用後,她卻反而多了幾分莫名的忐忑,像是之前意圖劈開一切的那一腔孤勇,反而因為謝晏兮替她攔住的那一劍而消弭了一分。
她本來對謝家大公子毫無興趣的。
在她心裡,這個人,本應是她的姐夫,即便按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她最終也還是嫁給了這個人,但她……這不是雖然想起來了一點,但沒想起來更多嗎。
這一場替嫁,本質上對她來說,還是一場嫁姐夫。
從世俗意義上來說,怪刺激的。
她有點被自己的發散逗笑,照例屈指驅散了空氣裡的香氣,卻破天荒地開了窗,然後仰頭看到夜風卷起的淺黃符籙。
紫葵不在,無人敢入內院,她抬起手指,清之力一卷,那張符籙便到了她的掌心。
隔音符。
這符之前貼在哪裡,不言而喻。滿府人多,除卻她和謝晏兮,又有誰敢貼這符在窗牖。
凝辛夷倏而彎唇一笑。
原來,他也在看窗外啊。
這一刻,她突然莫名不太在意那隻被困在金絲籠裡的應聲蟲說了什麼了,所以她一彈指。
金絲籠開。
蝴蝶模樣的應聲蟲振翅,一道溫柔的聲音傳了出來。
“阿橘,你這幾天如何?阿姐極是掛念你。阿垣可有為難你?聽聞你們另外商議了婚期,不知是定在了那一日,可有用卜術?”
凝辛夷捏了個訣,也笑吟吟回道:“正是謝公子以卜術定在了明日,天亮便要梳洗扮紅妝啦。不過謝公子原來名叫阿垣嗎?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明日我便如此喚他,且看他如何反應。”
不愧是她阿姐。
提醒她試探此人究竟是不是謝晏兮,也提醒得如此婉轉。
凝玉嬈回應得很快:“父親前一日與我下棋,問我凝二十九的那柄無色之劍,是不是落在了你手裡。”
凝辛夷輕輕挑眉。
她道那柄劍為何有些熟悉。
凝家有凝家衛,她帶走了一部分,剩下最精銳的部分,依然留在她阿姐和父親身邊。至於那柄劍……
凝辛夷的眼中浮現了謝晏兮近乎貫穿肩頭的傷口,她狼狽扣在崖邊躲避劍風時的急退,和那削斷了她發絲的殺意。
她眼瞳中俱是冷意,音色卻天真爛漫,甚至帶了一點愚鈍般疑惑道:“嗯?凝二十九的無色之劍?是出任務的時候遺漏在了扶風郡嗎?需要我幫忙派人找找嗎?”
又想了想,語氣裡帶了點遲疑:“隻是無色之劍,恐怕有點難找。我儘力試試看。”
凝玉嬈的聲音從應聲蟲裡飄出來:“倒也不必特意去找,我回稟父親,隻說你不知道就好。”
凝辛夷乖巧地“嗯”了一聲,又問道:“可是父親為何會覺得在我手裡?”
凝玉嬈輕笑一聲:“那就要去問父親啦。不早了,明日大婚,你早點歇息哦。”
凝辛夷應聲,不再多問,乖乖掐滅了應聲蟲。
應聲蟲振翅,褪去纖薄羽翼上的墨團,再落回了金絲囚籠。
她站在金絲籠下,神色不定,半晌,才露出了一個略帶譏誚的笑容。
阿姐這是想要告訴她,刺殺一事,乃是凝茂宏所為,再旁敲側擊想要問她,當時是否在場。
可這到底是父親想要問,還是阿姐想要問呢?
*
星夜微白。
紫葵揣著元勘畫的符,連哈欠都不敢打,一路小跑回來,心底惴惴,等入了棲霧院,恰趕上凝辛夷將要梳洗。
她就要去貼符籙,卻又到底腳下一頓,先去凝辛夷麵前複命,將符籙與她過目。
凝辛夷掀起眼皮,看了紫葵片刻,笑了一聲:“好啦,大喜的日子,這麼緊張做什麼?貼了四方如果還有剩,放在喜包裡給大家也發一些吧。辟邪招福的東西,就當圖個吉利。記得告訴大家,是小元大人親手畫的,切不可埋沒他的功勳。”
紫葵腦袋沉沉,隻知道自己學會了先來請示凝辛夷,算是做對了事情。
直到所剩不過十來張符籙,放喜包的時候,紫葵才陷入了沉思。
哪個放,哪個不放,如何定奪?
而且,說好了要告訴大家,裡麵是小元大人親手的符籙,乍一聽像是在傳播元勘的聲名,但其實……莫不是想要說,若是這符沒用,可不關她凝辛夷的事。
紫葵不敢多想,趕快斂去所有思緒,繼續苦惱麵前這一遝喜包如何分配。
天光未亮,人聲便已經開始嘈雜,喜婆和侍女們的吉祥話被門外的鞭炮聲淹沒,房間裡應該還有兩位曾與謝家世交人家的十全婦人,劈裡啪啦聲中,凝辛夷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錦繡嫁衣的最後也是最隆重的外袍。
如此厚重明麗的紅落在她身上,卻也隻讓她本就盛極的嬌容更璀璨,再重的紅壓不住她,再華美明亮的寶石,也隻能成為她的點綴。
滿屋都因為她而璀然。
凝辛夷麵上始終帶著笑,於是大家便也隻當這位神都來的高門貴女矜貴自持,更何況,頂著這麼重的鳳冠和層疊霞帔,的確也難分出彆的力氣來。
在這麼一張實在太過好看的臉和甜美笑容下,大家對凝辛夷的神遊天外和不置一詞都顯得非常包容。
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喜包銀封一捏就有十足的份量,大家的笑天然就帶了更多真心。
蓋頭落下。
新嫁娘的腳不應沾地,理應由父兄背去轎子,直至新郎府邸。
但凝辛夷遠嫁,隻此一人,又是在同一個府邸之中,於是鎏金紅緞從她的門口鋪就了一道燦紅的長路,等在宅院門口的,是一頂裝飾華美的軟轎。
左右不過數十步距離。
吉時到,凝辛夷緩緩起身,在紫葵的攙扶下行至門口,就要探腳落在紅緞上。
一道聲音驀地響了起來。
“既然沒有彆人,不如我來背凝小姐上轎。”
鞭炮的劈裡啪啦還未停,一片嘈雜中,這道年輕男子的聲音卻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一道挺拔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外,帶著鬥笠的少年一手還拎著柄劍,難掩風塵仆仆,卻特意著了一身金風玉露的華服,與頭上的鬥笠實在風格迥異,乍一眼看去,多少有點滑稽。
紫葵不知來人是誰,下意識就要開口怒叱兩句,卻到底因為前一日的事情慢了一瞬,先下意識看向了凝辛夷。
所有嘈雜都停了一瞬,隻剩下凝辛夷抬手,緩緩掀起蓋頭一角,抬眉看過去的這一眼。
屋簷下的少年也摘了鬥笠,他沒有如之前那般用黑布蒙麵,卻到底不敢在謝府露出自己的臉,不知從哪裡找了一片半麵銀麵具,隻露出了半張臉。
是謝玄衣。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再向下滑在他手裡的鬥笠,最後看向他的那柄劍,然後在謝玄衣明顯緊張到有些緊繃的表情裡,驀地笑了一聲。
“好啊。”
年前到今日,謝玄衣的劍從未離身過。
但凝辛夷話音落下,他已經將手中的劍和鬥笠隨手靠立在了廊柱下,迎著她的目光,大步向她走來。
凝辛夷說好,滿屋即便無人識得這銀麵半遮的少年,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
昔日相識的少年如今背平且闊,儼然已是能撐起一方天地,凝辛夷的手觸碰到了他的麵具邊緣,深秋的清晨露重寒深,她被冰到縮回手指,頗為嫌棄道:“謝玄衣,你的品味還是好差,這麵具真醜,看起來應該還很硌臉。”
謝玄衣輕輕用力,將她背了起來。
這一路很短,他走得更慢,也仿佛想要走得更久一點。
聞言,他很輕地笑了一下:“是嗎?”
“你來這一趟,不會專門來看我大婚的笑話吧?”凝辛夷伏在他耳邊:“謝玄衣,你可真閒。”
謝玄衣道,似是百依百順,也似是什麼真心話:“確實很好笑。”
凝辛夷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我如今各自這般境地,各有難處,也彆誰笑話誰了。謝玄衣,多謝你送我一程,你可真是個好人。”
她聲音輕快,謝玄衣忍不住彎唇,嘴上卻道:“你是想要把我的名字喊到所有人都知道嗎?”
“好吧,李玄衣,張玄衣,陳玄衣,我看心情喊你。”凝辛夷從善如流,“記得以後見我,也要喊我凝大小姐。”
又一頓,想到什麼,改口:“不對,是嫂嫂。”
謝玄衣:“……”
在他心裡是妹妹的人,突然變成了嫂嫂,這可真是格外燙嘴的兩個字。
這麼一段路,再慢也已經到了儘頭。
軟轎就在麵前,謝玄衣壓住心底千萬思緒,俯身將凝辛夷放下,她在他肩膀一撐,輕巧落座。
軟轎沒有轎壁,隻有華蓋流蘇垂落,她向外探身,一隻手再掀起點兒蓋頭,衝他璀然一笑,輕輕俯身,神色鄭重,再說一遍:“多謝。”
“你知道的,我一直拿你當親妹妹看。”謝玄衣倏而道:“總之,如果他對你不好,即便他是我的大哥,我也會站在你這邊的。”
凝辛夷彎唇,像是真的相信了他會舍棄自己最後的至親,站在她這邊:“好啊,那以後就要靠你啦,張玄衣。”
她手指一鬆,蓋頭落下,掩住了她的麵容。
軟轎起,禮樂與鞭炮沿路也起,一眾人浩浩蕩蕩,簇擁著喜轎,向著主屋的方向而去。
謝玄衣站在原地,像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是來送親的一員般,就這樣抬眉,看著抬著凝辛夷的軟轎向著主屋的方向而去。
軟轎華蓋高高,喜帕下的寶石流蘇晃動,影影綽綽。
假話說一千次,連自己都會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
可他明明隻說了一次,卻已經快要騙過自己。
他心知肚明這一樁婚事的背後到底是怎樣的真相,謝晏兮究竟是什麼目的,卻還要裝作不知,在這裡故作姿態地背她這一程,送她上花轎。
良久,直到軟轎不見,鞭炮聲遠,另一波更遠的熱鬨嘈雜遙遙響起,他才收回目光,在留守在棲霧院的侍女和侍從們隱晦好奇的目光裡,轉身拎了劍,重新帶上鬥笠。
然後重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他到底為何而來,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要說的話,大約隻是想要……讓自己稍微心安一點。
哪怕隻有一點點。
即便是欺騙自己的、虛偽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