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
神都有長街名朱雀。
朱雀長街宛若神都的中軸線, 一路筆直寬闊,向北直至九重宮闕外的第一扇朱雀門下,向南則自伽藍護城河起, 將整個神都分為了涇渭分明的東西兩側。
朱雀長街的路中又有青龍道縱橫貫穿,於是神都近乎平整地被分割為了田字四方。
神都宮城以西北向為尊, 因為這裡不僅有皇家苑囿, 銅雀三台, 玄天高塔,還有一條有名的巷道。
巷道名為百花深。
百花深處沒有百花, 隻有如黑玉般潔淨剔透的石板鋪就的巷路。
雖是巷路, 在寸土寸金的神都中,這條百花深巷卻極寬, 寬到足以容納兩輛極寬敞的馬車錯身而過, 路也極平, 平到坐於馬車上時, 感覺不到任何顛簸,從朱雀大道一路行至百花深處, 都如履平地。
落雨時分,酥雨綿密沾濕世間,百花深處的黑玉石板路麵自然便倒映出兩側的高牆銅門與張牙舞爪的鎮宅狻猊。
百花深處雖然沒有百花, 卻住著舉手抬眉便會影響到整個大徽朝命運的那些世家與權貴們。
而最深處的那一座最大的宅院銅門上,禦筆親提的一個大字,正是“凝”。
分明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字,但位於百花深處, 便自然有了最特殊的意味。
因為這是龍溪凝氏的凝。
而這裡,便是僑姓世家之首,如今官領中書監的凝家家主凝茂宏的宅府。
銅門緊閉, 天色一片霧灰,過銅門,再過層疊角門,風雨連廊,櫛比屋簷,一重一重向內,直至一片繁花似錦。
深秋時分,萬物凋零,這裡的花卻依然嬌美如春,倒映在被微雨激起漣漪的湖中,將被天色映得微灰的湖麵到底多了一層霧蒙蒙的絢麗。
湖心有亭。
還有一局棋。
棋局方才開始不久,看不出白子黑子孰優孰劣。
棋桌旁的兩人的目光都在棋局上,卻更像是在透過這一局棋,看向更遠的遠方。
黑子一方的中年男人一身沉綠常服,衣擺繡了仙鶴四合雲紋,留著當下時興的短須,眉目肅正卻難掩英俊,如此在家中與長女對弈,本應是放鬆的姿態,卻依然背脊挺直,舉手撚子也難掩久居人上的官威。
而他的對麵,便是本應嫁去扶風郡謝家的凝家真正的嫡女,凝玉嬈。
她的長相與凝辛夷並不多麼相似,凝辛夷的美帶著肆無忌憚的豔麗,眸光流轉間,是一種帶攻擊性的、讓人幾乎不敢逼視的張揚。而凝玉嬈則更符合世間一切對高門貴女的想象。
眉似遠山,如盛著一汪清澈泉水的杏眼,唇角便是薄怒也帶著三分笑意,膚如白瓷,唇如點絳,姿容絕世,垂眸看棋時,麵容竟天然端得一臉慈悲相,端莊又溫柔。
也難怪自她及笄起,每一年神都的酬神廟會都會來請她扮觀音。
凝玉嬈卻不喜穿觀音白衣。
她喜歡一切燦爛熱烈的顏色。
隻是燦爛熱烈實在不符合她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所以她隻在凝府中如此著紅衣。
凝茂宏在朝中素有威嚴,百官見他無不肅容恭謹,縱使他並不以嚴苛聞名,反而穿出些寬容中正溫和的美名,顯然也是相較於他的官威而言。
更不必說凝府上下,誰人見到自家老爺不天生敬重,便是息夫人,也從來是小意侍奉。
一襲紅衣的凝玉嬈自然也如此。
她背脊挺直,斂息垂眸,纖長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小片陰影,遮掩住她眼底的神色。
玉質棋子與棋盤碰撞出一聲清脆,仿佛雨落有聲。
凝茂宏取茶飲了一口,看向對麵的長女:“這幾日,阿橘可與你有任何聯係?”
凝玉嬈低眉落子,柔聲道:“未曾。”
她的音色並不清脆,卻如木香嫋嫋,沉靜自若,讓人聞之便不由自主想要停下手中一切的事情,側耳傾聽。
“白沙堤那邊的人呢?有回訊嗎?”凝茂宏繼續問道。
凝玉嬈端坐,纖細柔白的雙手垂在膝上交疊:“正要與父親稟明此事。白沙堤已經無一活口,菩提黑樹湮化成灰,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被掩埋。隻是……”
凝茂宏靜靜等凝玉嬈說下去。
“隻是凝二十九的劍丟了。”凝玉嬈頓了頓,才繼續道。
凝茂宏去摸棋子的手這才微微一頓:“丟了?”
凝玉嬈頷首,在膝上交疊的手也微微縮緊,似是帶了沒有辦好事情的忐忑:“的確是丟了。”
回應她的,是無聲的沉默。
凝茂宏不會再問一遍,他在等凝玉嬈自己說原因。
交給凝二十九的任務隻是不遠不近地盯著白沙堤的情況,若非他一身影流術已入化境,這任務也不必非得他去,畢竟他的那柄無色之劍實在太過珍貴,普天之下也難尋到第二柄。
凝玉嬈又縮了縮手指,才道:“是我的錯。”
她雖然看起來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懊惱不安,但聲線卻依然很穩:“我令凝二十九刺殺謝晏兮,一擊刺中,卻被謝晏兮留下了劍。”
凝玉嬈說得言簡意賅,因為她知道,自己這位父親,向來隻聽結果,不在乎過程。
但今日,她卻料錯了。
因為凝茂宏今日連結果是什麼,都沒有過問一句。
他隻道:“既然凝二十九這麼聽你的話,以後就去你的手下,不必回來了。”
凝玉嬈手指一頓,知道這是自己越過他向凝二十九下令,卻又造成了損失,所以惹得他不悅。
“並非真的想要殺了謝晏兮。”凝玉嬈低聲道:“隻是懷疑他究竟是不是謝家人。劍上有毒,所以這一劍這是為了看他會不會死。此事是女兒擅自出手,雖然目的達到,卻到底有所遺落,請父親責罰。”
凝茂宏不置可否,隻垂眸落子。
落雨與落子的聲音交錯,雨幕朦朧,棋局卻開始變得清晰,黑子逐漸以壓倒性的優勢覆蓋了棋麵,殺得白子片甲不留。
勝負已分。
凝茂宏起身,接過一旁侍女奉上的擦手巾,將手指一根根擦乾淨,目光未在一旁的凝玉嬈身上停落片刻。
雨聲淅瀝,綿綿不絕,這場秋雨已經下了足足三日,所有人都知道,這場雨後,深秋將至,萬物凋零,枯枝寒鴉,再也不複春秋盛景。
這是徽元帝在位的第十六個冬日,而這個冬日,也將如之前的那些凜冬一般,成為沉甸甸壓在百官心頭的灰黑雲層。
大徽朝距離海晏河清,民富兵強,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你打算就這樣在凝府一直躲著嗎?”凝茂宏的眼中看不出喜怒,他長身而立,觀雨片刻,倏而開口:“你想殺的,究竟是凝辛夷,還是謝晏兮?”
……
凝茂宏的身影消失許久,久到他身邊所有的侍從與侍女都羅貫離開,凝玉嬈才從方才雙手攥緊的小意姿勢裡,緩緩重新坐直了身體。
黑發垂落下來,在紅衣上,顯得紅色更盛,黑發更濃。
凝玉嬈垂著眼,遮住眼中所有神色,似是凝茂宏最後的詰問和施壓對她並無半分影響,甚至沒能在她心頭激起什麼漣漪。
她隻專注地看著眼前的棋局。
然後抬手,一顆一顆,絲毫不差地,將整個棋局向前歸位了數十步。
輪到她落子。
這一次,她落在了另外的位置。
白子落下,棋局頓時一變。
黑子為劣,白為上。
*
一隻染了血的手落在了白細麻布上。
而凝辛夷的手剛剛從麻布上方的額頭離開一寸。
肌膚沒有相接。
謝晏兮不動聲色得調整自己與凝辛夷之間的距離,感受自己體內三清之氣的情況,嘴裡卻在說:“不是你剛才提議要將我拖下去的嗎?方才我覺得不行,這會兒突然又覺得行了。怎麼這會兒反而是凝小姐覺得不行了?”
凝辛夷:“……”
什麼行不行的。
是這事兒本來就不可行吧!
她本來是有彆的辦法的,但看謝晏兮莫名堅持的樣子,凝辛夷覺得自己不應該和一個傷重至此的病人計較。
那點兒微末的愧疚心作祟,凝辛夷思忖片刻,決定尊重和滿足謝晏兮的堅持,再怎麼也要想個辦法,把謝晏兮拖下去。
肯定不能是她拖著他的胳膊,那未免也太不體麵了一點,或許可以借助一些工具……
她還在思考,目光遙遙落在無人村落的某處看起來還能用的車輪上,便聽謝晏兮已經重新開了口。
“若凝小姐實在覺得為難,”謝晏兮從善如流摘了蒙眼睛的布,露出那雙瀲灩桃花眼,重新向凝辛夷伸出一隻手:“或許也可以像這樣扶我一把。”
凝辛夷正在用目光尋找合適的門板,聞言一停,看向謝晏兮。
隻見方才還弱不禁風之人麵帶倔強,正在試圖再一次撐著劍站起身來。然而他身形實在搖搖欲墜,看得人心裡和他的動作一樣飄搖不定。
凝辛夷“嘶”了一聲,到底還是飛快伸手,在他重新坐在地上之前,一把將他扶住。
動作太大,傷口容易再次迸裂,且不論她方才辛辛苦苦的包紮是不是白費,主要是她覺得,若是再惡化一些,謝晏兮恐怕今天真的要走不出白沙堤了。
謝晏兮終於借助凝辛夷的這一把攙扶站穩,一手撐劍,一手帶了點兒力地半靠在凝辛夷的側半邊身子。他長長鬆了口氣,再抬眼時,已經掩去了眼底些許得逞之色,麵上全是歉意。
他側過頭,輕咳兩聲,蒼白兩頰泛起一抹潮紅,儘顯虛弱:“這一程山高路遠,實在是勞煩凝小姐了。”
凝辛夷:“……?”
什麼山高路遠?
這人該不會是想要她這樣扶著他,一路走回扶風郡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