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外的人就隻見畫麵中的薑萬寧, 頂著半邊臉的血,搖搖晃晃的從一個牆角站起身, 慢慢走出身後眾人的議論,他像在尋找什麼,可又似乎看不清眼前的路,有些跌跌撞撞的。
難道,他的眼睛就是在這個時候瞎的?
帶著這樣的疑問,大宸眾人繼續觀看著。
他們看見薑萬寧最終來到了村子外邊上的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土堆。
可薑萬寧好像真的看不見了。
【
他徑直從那個土堆路過, 還不小心被絆了一跤, 摔倒在地,當他的手摸到那個小小的土堆時,他愣住了。
畫麵不過短短幾秒, 可就在這短短的幾秒, 他們好像能看見薑萬寧當時內心的迷茫、掙紮。
他抬手想摸向自己的眼睛, 可不等觸碰到麵頰,又緩緩垂下了手,他的聲音極低。
“醜丫,我好像……永遠也不能知道你的模樣了。”
說出這句話時, 薑萬寧的內心是怎樣的呢?
是否落寞、是否也有遺憾。
從前,他能看見時, 醜丫不曾讓他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如今,她也就在那裡, 他卻還是不能看見。
造化弄人嗎?
好像是的。
薑萬寧跪坐在那個小小的土堆旁, 白衣染塵,發間也沾著點點泥土和草葉。
時間好像過去了好幾天,久到那個小小的土堆上長出新鮮的嫩芽。
薑萬寧也早已不在此處, 他離開這個地方,重新踏上一個人的路途。
可這次,他似乎不再在意自己的型容,像一個落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這天,他靠坐在一處橋邊休息,突然,一枚銅幣從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腳邊。
薑萬寧:“?”
他疑惑的怔了怔,旁邊有乞丐見他不動,立時衝過去趕忙將地上的錢撿起,在衣服上擦了擦,笑的見牙不見眼。
“嘿嘿,開張了。”
乞丐笑完,又轉頭瞧了眼閉眼坐在地上的薑萬寧,眼睛滴溜溜的轉,半是為了掩蓋心底的心虛,半是自認聰明的開始教他,“喂,小子!討錢可不是坐在這兒就行的,你要伸手,把手伸的越高,路過的人才能看見你。”
“你還要會哭,人家要是給了錢,你就趕緊回個笑,說不定人家第二天再路過這兒,還能再給你點兒呢?”
說完,他就退到一邊去後,繼續擺出一臉愁苦的模樣,伸高著手,妄圖有人來施舍他……
也就是在這時,薑萬寧才像反應過來,原來是他被當成乞丐,被人施舍了……
他的唇邊露出一個無聲的笑來,說不出是嘲諷,是無奈,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可慢慢的,他低下了頭,臉上沒有了笑,也沒有了其他表情。
他像是又變回了那個冷漠無情的薑萬寧,跟醜丫在一起時養出的點點人氣,也消失不見。
“恩,怨,緣由此生,原是如此。”
施漫雨,當初你曾隨口說過的一句話,直到今日成了真,此情此景下,他才終於懂了當年那個老乞丐為什麼總在罵……
他在罵,為什麼受苦的自己;他在朝這個不公的世界發泄自己的憤怒悲傷,他的眼睛總在望著他人,期盼能有個人拉他出苦海,他看到彆人穿暖吃飽,富貴加身,他人的生活就是他夢想中自己想要的日子,他人即是他萬分想要成為的人!
可現實啊,一成不變,他依然是乞丐;
他隻看到他人的正麵,不見反麵,日積月累的憧憬讓他好像變成了在照鏡子般,他人給乞丐的善有多少,乞丐心中暗暗累積的惡也隨之增多。
就像錢有兩麵,善惡亦雙生。
畫麵中,薑萬寧緩緩閉上了雙眼睛,沒人知道薑萬寧懂了什麼,或許此刻心中的複雜隻有他自己才能夠品味。
】
光幕外的施漫雨聽見了他的心聲,緩緩歎了口氣。
怕是在此之前,誰都沒想到,後來的神昭大帝在民間流浪時會過的這麼慘吧?
苦工、酒樓廚子、街邊賣菜、甚至是乞丐,他都做過。
而殿內偷偷觀看的蕭臨淵,此刻的臉上卻像似有所悟,亦有疑惑。
他和畫麵中一開始的薑萬寧一樣,都在疑惑醜丫,好奇她為什麼不一樣?可要說將這個名字深刻進心房嗎,不,也沒有。
又或許是,他未曾有那段親身經曆。
【
“桃花盈袖,人間春回,如果醜丫的死是告訴我,不要去管人間事。那,那一枝桃花卻讓我看到,人間,乍冷還春。”
“神明不渡眾生,然,需憐世人。”
和醜丫的相遇是在春天,離彆也在春天。
春過,夏至,薑萬寧在橋頭不知當了多久的瞎眼乞丐。
這天,雨中有一把傘出現在他頭頂上方,隨之響起的是一個老婦人蒼老的聲音,她說:“孩子,下雨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家?
薑萬寧聞言抬頭,“我沒有家。”
老婦人約莫看著有七十歲上下,頭發花白,穿著粗布麻衣,身形也有些微佝僂,聞言,怔了一下,當她看到薑萬寧閉著的眼睛時,仿佛明白了什麼。
她對他說:“那你先跟我回家去吧,換身乾淨衣裳,等找到你的家人了,再讓他們把你接回去。”
她將薑萬寧撿回了家,給他煮了薑湯,還讓他洗乾淨手臉。
薑萬寧像隻被人撿回家的小狗,本來的狼狽被洗去,露出遮蓋不住的風華。
老婦人姓唐,今年七十歲,看清楚薑萬寧的臉後也是止不住的誇讚,“唉喲,長得真俊,老婆子就沒見過長的比你還俊的娃娃咧,你爹娘真會生。”
她笑道。
薑萬寧眼睛看不見了,但還是習慣抬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明明是麵無表情的模樣,此刻卻無端的顯出幾分乖巧、可愛來。老婦人笑的和善,看的出來是真心喜歡薑萬寧。
她給薑萬寧縫補衣衫,袖口下方撕裂出了一條極大的口子,她不一會兒就拿針線給縫補好了。
薑萬寧摸著袖子上的圖案,語氣疑惑,“你在上麵繡了什麼?”
唐婆婆正坐在屋中做針線活兒,聞言笑說,“一枝桃花,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老婆子是做繡活手藝的,現在老了,眼睛看不清,手藝也大不如前。你這孩子長的俊,偏一身白衣太過素淨,就給你繡了枝花在上麵。”
她是個不見外的人,明明不過才相處短短幾天,就和薑萬寧處的像個認識很久的熟人一樣,說完還笑道,“小孩子就該穿的鮮豔一點,彆和我個七老八十的人一樣,還要多笑一笑。”
她告訴薑萬寧,之所以搭上那最後一句,應該是她已經發現薑萬寧性格冷淡不愛笑的特點。
薑萬寧並不在意自己衣袖上繡的是花,還是草,他也更像是隨口一問。
隻是聽見老人的話,他便隨之問道:“我見你這幾天一直在繡東西,早出晚歸,你在賣你的繡品嗎?”
“嗯,多少能賺倆錢兒。”
老人說著,手上動作也不停。
薑萬寧問:“你的兒子女兒呢?”
住在這兒的這些天裡,他除了老婦人,就再沒聽到過家裡其他人的聲音。
在他問完這個問題後,耳邊明顯安靜下來。
他聽到身旁老婦人發出的細微聲音也沒有了。
“我沒女兒,隻有兩兒子。”
“大兒子被當兵的打死了,小兒子……”
“不成器。”
提起兩個兒子,她的語氣明顯低了很多,到小兒子時更是中途停頓了許久,最後才吐出這三字。
薑萬寧沒有再問,因為他已明白這大概就是老人的傷心事。
隻是巧的是,過不了幾天,他就見到了老人口中那個不成器的小兒子。
對方是半夜摸黑回到家的,一回來發現自己屋中有個陌生人在,他急忙問唐婆婆是怎麼回事。
“娘,這個瞎子是誰?怎麼在咱家?”
唐婆婆臉色一變,不由分說扯著他出門,直到離屋門有一段距離了,她才解釋,“他是娘在城裡做生意時,路上撿的,是個無家可歸的小乞丐,看著怪可憐的,娘就給撿回家了。”
“娘!你看彆人可憐,怎麼不看看兒子啊?”
“什麼人都撿回家!也不看看咱們家都窮成啥樣兒了?哪兒還養得起一個瞎子啊?”
唐婆婆的小兒子是個三四十歲的瘦高漢子,皮膚又黃又黑,身量細長,吊梢眼,長下巴,眼睛左右看時像極了不懷好意的黃鼠狼,此刻他臉上神情很是不滿。
可說完不過幾秒,他便是左右看了看,像是在確定周圍有沒有人。
待確定周圍無人後,他靠近唐婆婆耳邊,小聲道:“娘,兒子想跟您商量件事兒。”
方才還有心虛的唐婆婆立馬警覺,臉上帶上防備,顯然她也知道自己兒子什麼秉性的,立刻出聲警告:“你又想乾什麼?要錢?我告訴你,家裡沒錢!你也不準乾沒良心的事兒。”
男人雖心裡一虛,但頂著老娘嚴肅的眼神,還是試探著問:“娘,你看那瞎子是不是長的還不錯?就是眼睛看不見,但不妨礙……賣個好價錢啊,他又沒有家人朋友的……”比如青樓和什麼好這口的人家家中。
“唉喲!”
話還沒說完,男人就挨了一巴掌。
是唐婆婆打的,她怒視著自己兒子,氣的渾身發抖,大聲罵道:“你滾!我沒你這樣的兒子!”
“娘?你打我?”
此刻的二人也顧不上會不會被屋裡的人聽見了。
男人不敢置信,被扇了一巴掌先是震驚,後是氣憤,但好歹是自己老娘,他便壓下火氣,耐心勸道,“娘你放心,咱就是把他賣了也沒人知道,您不用怕。”
“本來就是您把他撿回來的,讓他好吃好喝的過了一段好日子,也算對得起他了。隻要把他賣了,咱家就能有一筆銀子了!”
“到時候兒子不光給您買上地,還能……”唐婆婆看著說出這話的兒子,痛心疾首,眼中含著淚光,恨聲打斷他,“還能什麼?!是不是還能再讓你賭上一把!”
被說中,男人麵上飛快閃過一抹心虛。
“兒啊……娘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賭這個東西它沾不得,你看看咱家還有什麼東西能拿出去讓你繼續賭的?”
唐婆婆流下淚來,聲音也是哽咽,“你是不是還要拿為娘的命去賭啊,啊……”
見唐婆婆如此傷心,男人閉嘴,沉默數秒。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母親,表情生冷,語氣也透著幾分怨氣,“娘,咱家本來就窮,不賭你讓兒子下半輩子怎麼活?”
“你做個正經營生有這麼難嗎?!”唐婆婆嘶聲道。
男人喉頭動了動,但眼神依然沒有絲毫動搖,眼裡全是憤恨,也是不甘,這些情緒像火一樣燒灼著他的心,“大哥是堂堂正正做人了,做的也是正經營生,可你看他的下場好嗎?”
“娘,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你不害彆人,彆人就會來害你!”
男人說完,咬咬牙,抬腳走了。
直到男人的身影徹底沒入夜色當中,消失不見,唐婆婆才抹著眼淚也回了屋。
她一回去,就見薑萬寧正在屋中的凳子上坐著,她進屋的腳步一頓,視線觸及薑萬寧臉上那雙閉著的眼睛時,她的神情突然變得很沉默。
她扶著門框站立,神情說不出的落寞,“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你……早點睡,明天要早起。”
“好。”
薑萬寧點頭應了一聲,然後摸索著躺到床上去,聽話睡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