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神明來說,世人若乞丐。】
【他們向他跪拜,乞討,想要實現心中所願,可誰也不會為了乞丐低頭彎腰,連他們自己也做不到。得不到想要的,世人就會開始怨恨神明。】
【他高居雲上,觀蒼生,卻不渡蒼生。】
【神明不來人間;神明不敢來人間;神明,不在人間;神明,不該在人間。曆史上,神昭大帝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古古語氣低沉而緩慢,看似相近的兩句話,可再細品,其意又是複雜和不同的。
兩個不來,兩個不在,聲音自眾人頭頂落入眾人耳中,落入這片塵世。
到底什麼是神?
誰都說不清楚,那是人們的幻想,是古時的神話。
這大概是古古開播以來,鮮有的正經模樣,清秀的麵容上略帶惆悵,他歎道:【初時不解其意,後來,當我收集了許多薑萬寧曾在這世間留下的痕跡後,我才發現,原來,他說的,竟全都是寫實。】
【神明,不該來人間。】古古直視著鏡頭,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尾音更是發沉,像是要拉著所有人一同沉入深海中去,沉入永不見光的深淵。
大宸無數人錯愕,古古這段開場白未免來的太突然和太過驚世駭俗。
這是他們聽過最意外的話,從古至今,哪有人不信神明的?他們做夢都想成仙,做夢都想得到仙人點化,長生不老、要什麼有什麼,這些都是他們想向仙人求的願望、也隻有真正的神明仙人才能給予他們這一切。
不信神,是要天打雷劈的!
可光幕上的古古在說完那樣一段話後,始終低垂著眼眸,看著手中攤開的筆記本。他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那是他仔仔細細、認真翻遍大宸許多的曆史記載才找出的有關於薑萬寧的一切痕跡,從開播一直準備到了現在。
可直到今天拿出來說,他還是怕自己說的不夠好。
他是個業餘的新人主播,比起專業講解曆史的人來,他更像和直播間的粉絲們嘮嗑、聊天,但,他也想竭儘全力把曆史上他們的事跡講述的更加完美,讓更多的人知道和了解這段曆史。
直播間足足安靜了數秒,古古調節好心情,故作輕鬆的一笑,然後開玩笑說道,【我說怎麼那麼多的故事裡,神仙犯了錯都是打落凡間的呢,原來,凡間真的很苦啊。】
【都說紅塵練心,人間曆劫,世間若熔爐,練我一顆心。】
【薑萬寧雖隻在民間短暫的存在過,然,若無薑萬寧,我想,大概也不會有後來的人間至尊——蕭臨淵。】
【薑萬寧是誰?】古古問,對於這個名字,他的感官是複雜的,因為太過神秘,神秘而令人向往,有點…像某一刻從眼前一刹而過的白鶴,留下有幸遇見的人滿心的驚豔,吉光片羽,若遇驚鴻。
古古說道:【他是大宸十一皇子蕭臨淵被貶出宮,流落民間時使用的名字。】
【也是後來的千古一帝。】
【薑萬寧即
是蕭臨淵,蕭臨淵也是薑萬寧。】
【他來人間一趟,曾登臨巔峰,也曾跌落泥潭,他嘗人間百苦,觀人世千種情、萬般難,我…真的不知該用何種語言來形容他的一生,好像,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彙。】
【但如果可以。我想親口問他一句,若早知是這樣的一生,你,還會選擇重來一遍嗎?還願意來到這樣的世間嗎?】
這個問題注定是沒有答案的,古古語氣低沉而和緩,若溪水潺潺流過,不見急躁,放下手中的筆記,預備打開自己一早準備好的視頻。
他說:【世間隻有一個薑萬寧,那是任何人也演不出的人物,就像不存於真實世界中,隻活在人們的想象裡。所以,主播想了想,這裡不用真人剪輯,而是采用虛擬中的人物來還原他的人物經曆或許會更加貼切。】
【當然,這是主播個人看法,有不喜歡或不讚同的可以自行去查閱曆史書籍,在此主播就不多作贅述了。】
光幕畫麵一黑,大宸眾人知道這是視頻又開始了,但他們不解,若不是真人演繹,那是怎麼演呢?
而且,這還是古古第一次不先自己口頭講述,再分享視頻,而是順序反過來了。
隻有蕭臨淵已經料到了古古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忍住腳趾抓地的衝動,坐在殿內的窗邊開始抬起頭,看起了光幕。
這次他沒有選擇躲開,也不能視而不見。
他有預感,這次古古說的關於他的這段記載或許很重要,所以哪怕視頻裡有後人對他的無限濾鏡和自我填充的內容語句進裡麵,他也要忍著尷尬剔除掉那些尷尬言論,去捕捉真實有用的信息。
他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他在離出海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停下了,選擇回頭。
【
“叮鈴——”
黑暗的畫麵中,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鈴響,像祭祀神明時人們晃動手中器皿發出的清脆聲響。
那聲音從黑暗深處來,隨之光幕逐漸有了光亮,朦朧的白光從畫麵中心一點點亮起向四周擴散,一個女孩稚嫩的聲音傳來。
她年歲不大,聲音稚嫩而柔軟,語氣虔誠,一字一字,說的緩慢。
“山神大人,我在此向您許願,求您讓我今天上山能找到十顆毛栗就好了。”
“我不要多,隻要十個,如果找到,我再來分您一個。”
話落,光幕有了畫麵。
那是一個白袍墨發的青年和身著破爛的孩童。
青年站在破敗的神觀中,四周斷瓦殘垣,有水珠從屋頂的破瓦邊滴落打濕了蛛網,他踩在布滿灰塵的神案上,素白長袍,袖擺似水波浮動,垂眸凝視著下方瘦小跪拜的孩子,似神明在注視著他的信徒,俊美的臉上說不出是悲憫、還是冷漠。
當大宸之人第一眼看清光幕上的畫麵時就引發了無數人的詫異驚呼,更有不少喜好書畫者眼中煥發出了驚人的狂熱和震驚。】
“快看!那畫中的人物‘動’起來了!是活的!”
在
此之前,他們從沒人能想到一幅畫中的人竟能像活過來一樣,會動,會說話,還會有人一樣的表情變化。
畫成精了!!
幾乎是所有人都在想。
然而,如果直播間裡有現代人就會知道,這就是個動漫……沒什麼好驚奇的。
蕭臨淵同樣沒有驚訝,隻是看著動漫中那張活像是以他本人為建模的臉陷入了沉思。
不能說一模一樣,但八分像是有了。
蕭臨淵:古代人物畫像不是都很抽象的嗎?為什麼輪到他就如此逼真?
千年過去還能保持他這張臉的模樣,到底是畫師功力不一般?還是現代動漫魔力太大?
眾所周知,二次元古風動漫男神真的除非刻意,否則很難有醜的,大多美的各有千秋。
但,光幕中的那精美又充滿神性的人物畫風啊,真的,怎麼看怎麼都讓蕭臨淵有種想要低頭,自慚形穢的趕腳。
真的,後世人你不要太離譜!
這濾鏡和美化光環你是開了超級加倍吧?!
這幅足可以截屏下來當壁紙的畫麵足足展示了有五秒,蕭臨淵低頭多看一眼都尷尬,但這不長不短的時間足夠大宸某些見過蕭臨淵真容的人反應過來,畫中的主角就是他。
【
畫麵中,巍峨高大的宮門被打開,一身簡單皂白衣衫的少年從裡踏出,踽踽獨行。
有內監在他身後高唱,“罪人蕭臨淵,謀害手足,不孝不悌,今廢除皇子身份,貶為庶人,此後再不可以蕭氏皇族身份自稱,若有違,斬!”
畫麵中,那個形單影隻的人兒默默向前行著,宏偉的皇宮大門在他身後被關上,而他連一次回頭也無。
沒人知道,這就是他所願的。
後來,他被打暈丟進青樓,再一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施漫雨。
少年以樂師的身份待在青樓,實則也曾暗中幫老板出出主意賺錢,與他交好,秘密在青樓藏身。
精致的樓宇內,處處是男歡女笑,熱鬨奢靡,紅紗飄動燃脂香,醉夢情場美人笑。
銷金窟,溫柔鄉,暖燭歡笑聲裡,少年的蕭臨淵乾淨純澈的像一張白紙,又像無意照進這繁華場中格格不入的純潔月光。
兩人並肩站在二樓,施漫雨看他年歲不大應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場麵,怕他不適應,出言溫和道,“這就是青樓,看不慣這些晚上便待在房中不要出來,早些睡。”
少年看著底下縱情聲樂的男女,有的在調情、有的摟摟抱抱、美人在懷,男人快意,他表情沒有波動,冷淡的不像個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場麵的少年。
“看不慣?”蕭臨淵問。
施漫雨怔了怔,當看到蕭臨淵臉上的疑惑,她才更像是更不解的那個人,“你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不覺得肮臟厭惡嗎?”
蕭臨淵想了想,說道:“沒有。”
“什麼?!”
這回答有點出乎施漫雨的意料。
蕭臨淵重新將目光投於樓下的繁華場場中,聲音冷淡的好似要將這世間喧鬨都隔絕在外。
他眼中不見情,不動念,不貪欲,他人不懂他眼中所見。
“我隻看到了謊言,欺騙,欲望,這些都是世間早已存在又排除不掉的東西,既知道它的存在,又為什麼要浪費自身的情緒在這上麵?”
施漫雨直視著少年轉過頭來的眼睛,不解皺眉,可那雙眼睛太冷淡、太空,看久了施漫雨竟有些呐呐的不知該說什麼,撇過臉去,哧笑一聲,“正常人看到這些都要嫌惡的皺眉,走在路上,看到青樓女子恨不得退避二舍,哪怕我們是清倌也不例外。”
蕭臨淵沒有多說什麼,卻是一句話直擊中心,“可你看,有那麼多人進這道門。”
這些來尋歡作樂的男子,哪個不是自發且自願來的?沒人逼他們。
施漫雨亦懂,勾唇嘲諷一笑,“這就是世人的欲望。”
而後,在青樓中的這段日子,蕭臨淵看到了更多他從前未曾見過的。
他看到了將女兒賣入青樓換錢的父親的貪婪,看到了反抗不了命運無奈入樓的女兒的眼淚;
看到了樓中下人迎接客人時的諂媚,而改天當這些人沒錢路過時,他們又會狠狠的在背後唾罵嘲笑他們是窮鬼。
錢,就是他們的通行證。
他還看到了施漫雨房中角落裡堆積的破舊書本,當他問起時,對方總是笑笑,輕描淡寫的說“閒來沒事,買來看看。”
那是她掙不脫的世俗,不甘和無奈。
他不常出門,夜裡隔著門窗,聽到最多的就是姑娘對著客人含情的嬌笑,還有各種臟話。
有時閒暇,二五女子也會聚在一處閒聊放鬆,不知說了些什麼,總能逗的眾人哈哈大笑,蕭臨淵從她們身邊路過時,看著她們笑,也聽見她們的笑聲。
因他生的格外俊俏的容顏,時而總能收到些大膽的姐姐刻意的調戲,“薑小公子,來姐姐房中坐坐怎麼樣呀?姐姐保證不收你錢,嘻嘻……”
“你一邊去!彆帶壞了好人家的弟弟。”
伊在欄邊的幾位容貌豔麗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笑開。
類似這類無傷大雅的玩笑,每月總要上演幾出,蕭臨淵照例沒什麼反應,麵色平靜無波的從樓下走過。
在這座裝飾華麗的樓裡,他像個格格不入的世外客誤入紅塵錦繡堆,他不插手任何事,也不愛與任何人說些閒話,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然不管他的眼中看到什麼,神情始終冷淡。
青樓女子錯信客人情話,動了真情,最後癡等良人不回,真心錯付,於是終是認命。
還有兩情相悅之人最終因無錢而分離,男人被趕出樓去,姑娘以淚洗麵,這樣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施漫雨有時看他一個人孤單,也會和他搭話,問他這次看到了什麼。
隻有兩人在的房間裡,蕭臨淵一手轉動著茶杯,冷聲答道:“癡愚。”
施漫雨這次本是心情不
佳,想尋個人說說話,沒想麵前這人果然一如既往不近人情,她輕歎,“你就無一點同情之心?”
為什麼要同情?
深陷情愛的是她和他,又不是我。
再說,愛情而已,就這回事兒。
蕭臨淵回答的格外冷酷無情:“世間情愛,不過過眼雲煙,若癡迷其間,便作愚人,也稱癡男怨女。”
這叫癡男怨女??
施漫雨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解答的,也是一陣語塞。
除此之外,施漫雨總覺得他這話還頗有幾分像對自己的提醒,但這提醒,於她大概是不必了的。
她臉上有一點無語,但不多,真的不多,因為畢竟都相處這麼久了,她早該知道蕭臨淵就是這樣的性格,跟一塊冰有什麼好生氣的。
她忽而好奇,“你來這麼久了,我還從未見你笑過,也未見你有過其他情緒,你莫不是個木頭做的人?”
這是句玩笑和打趣,蕭臨淵聽出來了,“無事好笑。”
“你這樣的人啊,太冷漠。”施漫雨微微搖著頭道,但事實上,這樣的性情好嗎?施漫雨眼中透露著迷茫,因為她也說不上來這樣的人,好,還是不好。
蕭臨淵沒有反駁什麼,而是扭過腦袋,繼續看著窗外,施漫雨回過神來後發現了他的奇怪舉動,好奇他在看什麼,便也走過去。
站在他身邊,順著蕭臨淵的視線望過去,她看到在這座樓後麵的街道上有幾個乞丐正在行乞,她不解,“你在看他們?看他們做什麼?”
“好奇。”
蕭臨淵慢慢吐出二字,牛頭不對馬嘴之言,搞的施漫雨滿頭霧水。
“好奇什麼?”
“那個年紀最大的老乞丐,沒有了雙腿,看起來最慘,所以他也是這條街上得到施舍最多的乞丐。其他的乞丐嫉妒他,所以總是欺負和毆打他,還搶走彆人施舍給他的錢財。”
施漫雨看過去,那躺在牆根底下的老乞丐渾身臟兮兮的,大腿以下空空蕩蕩,隻剩一截空褲腿搭在地上,有氣無力的靠在牆根,亂蓬蓬的頭發底下依稀可見他的嘴唇在上下囁嚅著,不知在低語什麼。
她歎了一聲,“是挺可憐的。”
蕭臨淵:“他在咒罵那些人。”
施漫雨明白,“那些人搶了彆人施舍給他的錢財,這下,他的日子該是更不好過了。”
“他在罵剛才那些路過之人,怪他們施舍的錢財太少。”
這下,施漫雨喉頭梗住,說不出話來了。
她慢慢轉頭望向蕭臨淵,後者依然在看著那個老乞丐,目光說不出的冷淡,那雙冰冷的瞳仁中看不出一絲對弱者的憐憫,“他在咒當初斷他雙腿的人,也在罵老天不公。”
“他經常哭,被同為乞丐的人欺負的時候哭,被人施舍的時候感動的哭,訴說起自己的悲慘遭遇時也哭。”
蕭臨淵深吸了一口氣,後吐出,望向施漫雨,“我看了他半年之久,他哭他自己,他罵許多人。”
“這一切,都因他得到的太少。他向人乞討,得到的太少的時候,總會在人走後低聲謾罵。可當路人施舍給他的錢財落入那破碗中時,他的感謝又是那麼的情真意切。”
蕭臨淵眼睫動了動。
這是第一次,施漫雨從蕭臨淵的眼中看到了明顯的迷茫和疑惑,他不能理解這種矛盾,於是他問施漫雨,“感謝與怨恨是可以並存的嗎?他為什麼要罵施舍與他的人,而不是罵那些搶走他錢財的人?”
“因為求得的太少嗎?”蕭臨淵低聲呢喃。
施漫雨同樣不能理解這種感情,但她更不能理解蕭臨淵為什麼能觀察這樣一個人觀察大半年,看他人受苦這種事情看上個大半年?
施漫雨反思了一下自己,不行,她是看不了這麼長時間的,一方麵是不忍,一方麵是看到這種事情她心中便會下意識難受,這才是正常人的同理心。
所以,她更不能理解蕭臨淵,卻又不知他這種行為算是對,還是錯?
她半是玩笑半是無語的說道:“那不如你去試試做一個乞丐,當你和他經曆著同樣事情的時候,說不定你就能體會他的感受和想法?”
施漫雨走了,畫麵中的蕭臨淵隻是沉默,沒有回答,也沒有答應。
不知在想什麼,看著天空中的浮雲發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