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蜷蜷的認知裡,隻要不說出褚涯,隻要不說出褚涯交代過的事,那就沒有什麼問題。
比如這個褚涯從醫院裡拿出來的袋子。
“是醫院裡的。”沈蜷蜷咽下一口包子後回道。
劉院長笑眯眯地道:“這個無菌袋很乾淨,你知道用它來裝食物,這是好事。”
“嗯,好事。”沈蜷蜷點頭。
劉院長又道:“你有點厲害啊,可以自己離開福利院去彌新鎮裡逛,還能找到這些東西。”
沈蜷蜷立即來了精神:“我很厲害的,我可以到處找東西,我找到了好多的寶貝,好多好多。”
陳管理長臉色變了又變,幾l次欲言又止,劉院長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沈蜷蜷對著話。
“你雖然是小班生,但不比那些大班生差,說說,你都找到了些什麼寶貝?”
沈蜷蜷將最後一口包子喂進嘴,嚼嚼吞下去,迫不及待地回道:“我找到了餅乾,玻璃球,麵包,罐頭……”
劉院長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不時發出驚訝聲。這些反應都讓沈蜷蜷越說越激動,最後站了起來:“……還有一輛鋼珠車,比大班生那種鋼珠車更好,是我,是我自己做的,我還有雨衣,腳腳雨衣——”
“腳腳雨衣?”劉院長饒有興趣地問。
沈蜷蜷便從挎包裡取出褚涯給他做的那套雨衣,得意地展示:“看,這些是我的。”
劉院長接過雨衣,看著上麵整齊的針腳,臉色越來越凝重,但語氣卻依舊輕鬆:“這也是你自己做的?”
腳腳雨衣被褚涯交代過,所以沈蜷蜷該知道該怎麼回答。
“是大班生幫我做的。”他站起來看向操場,指著其中幾l名大班生,“那個,那個,還有那個,他們幫我做的。”
沈蜷蜷很想自豪地說這是沈喵喵給他做的,是沈喵喵給他最喜歡的弟弟做的,但是不得不將這話憋住。
劉院長看著雨衣陷入沉思,陳管理長也沒有說話,屋內一時安靜下來。沈蜷蜷終於察覺到不對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神情逐漸有些不安。
“我走了。”他小聲說了一句,便伸手捏住自己的雨衣,從劉院長手裡慢慢往回扯。
劉院長這時也回過神,鬆手將雨衣還給了沈蜷蜷,看著他將雨衣胡亂塞進挎包,就要轉身離開。
“等等。”劉院長出聲將他喚住,又看向茶幾l上的盤子,那裡麵還剩了六七個包子。
“全部都給他。”他對陳管理長道。
“好。”
沈蜷蜷看著陳管理長拿過自己的袋子,將所有包子都裝了進去,驚訝得半晌才反應過來:“都給我嗎?這些包子都給我嗎?”
“對,這些包子都是給你的。”
陳管理長將那袋包子放進挎包,見劉院長沒有什麼要說的,便拍了下沈蜷蜷的腦袋:“去吧。”
沈蜷蜷離開房間時都有些恍惚,不斷去看自己的挎包,伸手捏一捏。
下樓時也生怕摔倒壓著了包子,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操場裡有許多大班生,他一路警惕著被人發現,便繞到操場邊緣,將挎包抱在懷裡,遮遮掩掩地去往福利院後院。
劉院長和陳管理長一直站在陽台上看著,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處,陳管理長才試探地問道:“院長?”
劉院長麵色沉凝,隻道:“先不要去查他是怎麼離開福利院的,也不要去過問,就當沒有這回事。”
“知道。”陳管理長回道。
劉院長還看著沈蜷蜷消失的方向沉思,陳管理長又道:“那人應該是……”
“十有八九。”劉院長歎了口氣。
陳管理長有些擔心:“萬一不是呢?如果小孩兒遇到的是其他什麼人,比如逃犯之類的怎麼辦?”
“所以也要觀察著,隨時注意小孩有沒有異常。”
“明白。”陳管理長點點頭,“其實基本上可以確定就是那人,普通逃犯是不會逃到這一帶來的。”
劉院長沉默片刻後道:“如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一旦他被發現了,上麵也不會怪到福利院。”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向屋內,跨進門後又回頭:“你每天都給沈蜷蜷多裝些吃的。”
“好的,我知道。”
沈蜷蜷匆匆走在大路上,不時拉開挎包看一眼裡麵的包子。
兩旁路溝裡漸漸出現了流動的水流,前方也灰蒙蒙一片,天地間掛上了一條浩大的水簾。沈蜷蜷知道這是又下雨了,便在路邊坐下,仔仔細細穿好雨衣和雨鞋,著重檢查挎包不會被淋濕後,才走入了水簾。
水簾的另一端是滂沱大雨,地麵也全是泥濘。沈蜷蜷剛走出兩步,便又停下腳步,豎起耳朵去聽。
“……沈蜷蜷。”
他倏地看向左邊,又驚又喜地大喊一聲:“沈喵喵!”
“慢點!彆跑!慢點!”
褚涯也推動輪椅,飛快地迎向了他。
沈蜷蜷撲到褚涯懷裡,緊緊抱著他的脖子,臉蛋也貼著他冰涼的雨衣。
褚涯輕輕推了下他:“彆挨近了,水都流到你領子裡了。”
沈蜷蜷便拉了下自己雨帽,將整張臉都兜住,再重新抱住褚涯。
“這下不會流進去了。”
褚涯感覺得出來小孩的開心,便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動。沈蜷蜷不時抬頭衝他笑一下,接著又重新抱住。
“沈喵喵,你好喜歡我哦。”沈蜷蜷的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撒嬌的語氣裡帶著歡喜,“你在這兒等我,你好喜歡我哦。”
片刻後,褚涯輕輕拍了下他的後背:“可以回去了嗎?”
“嗯,回家。”
“那你先鬆開我。”
“你就這樣抱著我回去。”
褚涯便讓他如平常那般坐在自己身前,推著他一起返回彌新鎮。
沈蜷蜷看見輪椅扶手上插著幾l根野草,已被雨水淋得彎折,便好奇地伸手去摸,
問道:“你喜歡這個嗎?我可以給你采好多好多。”
褚涯沒說喜歡還是不喜歡,隻回道:“這是麥穗。”
他上午在這片荒野裡轉悠,發現那些荒草裡還有稀稀拉拉幾l株野麥,頂著一束乾癟的穗。他知道這片荒野曾是一望無際的良田,隻是後來土壤結構發生了改變,生長出的農作物再用無法食用。
褚涯正看著那幾l株野麥,就被沈蜷蜷的大呼小叫給喚回了神。
“哎喲,我們過了一個坑,好顛屁股喲。”
荒野地裡積著一汪汪水窪,輪椅行進得顛簸緩慢。褚涯原本想問沈蜷蜷要不要下來自己走,但見他很興奮,也就沒有出聲。
沈蜷蜷突然啊了一聲,問道:“你知道今天吃什麼嗎?”
他故意讓自己表現得很平常,但眼睛裡寫滿激動,臉上還掩不住地笑。
褚涯知道今天的食物應該不錯,卻也故意猜:“豆餅?”
“往好吃的猜。”
“山薯?”
“往比山薯都還要好吃的猜。”沈蜷蜷既興奮又神秘,兩眼亮晶晶。
褚涯很配合,皺眉苦思:“比山薯都要好吃?那得多好吃,我想不出來。”
沈蜷蜷抿著嘴笑,突然大聲喊出兩個字:“包!子!”
“啊?包子!”
“今天是吃包子啊,好好吃的包子,哈哈哈哈哈,你猜不到吧?”
褚涯道:“包子也太好吃了,我都沒敢往這裡猜。”
“哈哈哈,我給你帶了,你可以吃包子了,哈哈……你快點,快點,我們回去吃包子。”
等沈蜷蜷高興過這一陣,褚涯才問:“上午有莫爾納軍去你們福利院,你知道他們是去做什麼的嗎?”
他在荒野裡等待沈蜷蜷時,看見了一輛軍車。
“莫……”
“就是那開著車的軍官。”
“哦,他們啊,是選人的。”沈蜷蜷回道。
褚涯問道:“那他們今天選到人了嗎?”
“沒有,好多人都在哭,今天一個人都沒有選到,王柱生還在地上打滾……”
沈蜷蜷還在嘟嘟囔囔,褚涯看著他的側臉,很鄭重地喊了一聲:“沈蜷蜷。”
“啊?”
“如果下次再遇到那兩個軍官去福利院,你就藏起來。”
“怎麼啦?”沈蜷蜷滿臉茫然。
“隻要是讓你們集合,你都彆去,隨便找個什麼地方藏著。”褚涯的聲音聽上去很嚴肅。
沈蜷蜷愣了片刻,褚涯以為他不願意,便嚇唬道:“你要是不藏起來,我知道了後就要懲罰你,用窗子上那鐵衣架抽你。”他頓了下後接著道:“你就算哭,就算在地上轉著圈打滾都不行。”
沈蜷蜷卻沒有做聲,片刻後才轉頭看了他一眼,幽幽道:“我知道啊,要藏起來的。”
“你知道?”
“我要是被選走了,你怎麼辦?誰來養你?我被選走了去過好日
子,天天吃大包子,你就在家裡被餓死。”沈蜷蜷隔著雨衣摸了下褚涯的手,小聲卻堅定地道:“你彆怕,我肯定不讓他們把我選走。”
半晌,褚涯才嗯了一聲:“你記得就好,彆把我餓死了。”
“不會的,他們把我選上了,我就滿地打滾——”
褚涯有些著急:“就不能讓他們選,你得躲開,得藏起來。”
“好好好,我藏起來,藏起來。”沈蜷蜷給了他一個真是拿你沒辦法的眼神。
褚涯在白堡裡見過兩名福利院被選走的小孩,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終歸不是好事。他覺得有兩種可能,一是福利院不知情,二是白堡就是和福利院聯手的。他現在根本不知道福利院的立場,所以也不能貿貿然提醒或是阻止,隻能暫時讓沈蜷蜷避開被選走。
大雨下,這片荒野滿是水窪,稀疏的野草被大雨淋得緊貼地麵,裹上了一層臟汙的黑泥。沈蜷蜷卻興致盎然,沒當輪椅碾過一個小坑,他都要誇張地哎喲一聲,再興奮地哈哈笑。
褚涯一時也玩心大起,故意去走那些坑窪,讓沈蜷蜷啊喲啊喲地大叫個不停。
兩人邊走邊玩地回到彌新鎮小院,褚涯剝掉兩人的雨衣去衛生間掛著,剛轉回屋子,便看見桌上擺著的那一大堆包子,心裡有些吃驚。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沈蜷蜷趴在桌子前,伸出手指頭在一個個地數。
褚涯問:“今天能拿到這麼多包子?”
“嗯,管理給的。”沈蜷蜷喜滋滋地道。
“給你這麼多?”
“是呀,那個盤子裡剩了好多包子,就都給我了。”沈蜷蜷卻已著急地來推他輪椅:“你快來吃,快來吃呀,裡麵是鹹菜,還有肉!”
褚涯原本還有些疑惑,但聽說是剩下的包子,也就沒有想太多。福利院應該是怕浪費,所以才將吃不完的包子分給了這些小孩。
他沒有再問,隻將沈蜷蜷抓包子的手拍了下:“去洗手。”
“我的手很乾淨。”沈蜷蜷摸著自己手背。
“吃飯前要洗手,忘了嗎?”褚涯端走那盤包子:“包子已經涼了,等我烤熱了再吃。”
待沈蜷蜷洗手回來,褚涯掰開一個烤熱的包子,遞給他一半,剩下那一半放在盤子裡,讓他把手上的吃掉後再拿。
“我已經吃過一個了。”沈蜷蜷舔舔嘴唇道。
福利院的包子憨實個頭大,褚涯自己六七歲時,這樣的包子頂多能吃上一個,但他很清楚沈蜷蜷的飯量:“再吃點,你沒吃飽。”
沈蜷蜷瞟了眼包子:“好吧,那我勉強再吃點吧。”
他嘴裡說著已經吃過一個,實則依舊狼吞虎咽,一口接一口往嘴裡塞。
“慢點,吃慢點,當心噎著……這口咽下去才能再咬……慢點……”
沈蜷蜷一邊大吃一邊唔唔點頭,卻突然停下咀嚼,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接著站起來在屋子裡四處亂轉,臉漲得通紅,有些驚慌地轉頭去看褚涯。
褚涯立即反應過來,將筷子放在桌上:“過來!”
待沈蜷蜷站過來,褚涯便大力擠壓他的胸腹,待他終於緩過來後,再端過桌上的水杯讓他喝。
沈蜷蜷抱著水杯咕嚕嚕灌了一番,一邊喘息,一邊心虛地去看褚涯,臉上還掛著剛才嗆咳時溢出的淚水。
褚涯原本想說他兩句,但見他眼淚汪汪地盯著自己,心裡終究又發軟,隻拿過剩下那半個包子,掰成了一些細碎的小塊,用筷子一點點喂給他。
沈蜷蜷吃了幾l顆小包子塊,又不太滿意地嘟囔:“包子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啃,這樣吃著不像包子,都吃不出味兒。”
“還要邊吃邊哽才叫做吃包子,才過癮是吧?張嘴!”
沈蜷蜷不敢再說什麼,委委屈屈地張嘴,小口咽著包子。
下午時,褚涯便動手給沈蜷蜷做棉夾襖。雖然沈蜷蜷的棉衣已經被他改製得很厚實,但現在馬上進入隆冬,最好在棉襖裡麵再穿一件小夾襖,那樣更保暖。
他之前扛的那兩床棉被,一床成了被子,一床拆出的棉花都已經用光,便準備去春蘭超市再拿一床。
見褚涯要出門,沈蜷蜷連忙去拿自己的雨衣,褚涯見雨勢太大,趕緊喊住了他,讓他自己留在家裡。
“那你要多久才回來呀?”
“很快的。”
“很快是多久呀?”
“最多十分鐘。”
“十分鐘不回來怎麼辦呢?那我就要來找你喲。”
“嗯。”
沈蜷蜷不情不願地留下,看著褚涯消失在和前院連接的通道口,便在屋簷下騎自己的小車,來來回回地轉圈。
“孩子,人生就是這樣,與其不開心,不如和爺爺一起唱歌曬太陽……爺爺的小車滴滴滴,噠噠噠,滴滴滴……”
他唱完一段便會轉頭看向通道,再蹬一圈小車,接著唱一段。
“這有十分鐘了吧?這是不是有十分鐘了?”幾l個來回後,他自言自語:“肯定有十分鐘了。好吧,那我去找他。”
沈蜷蜷快步跑向衛生間,要去拿自己的雨衣,可才跑出兩步,視野裡突然多出了一大團黑糊糊的東西。
那東西就在左前方的院牆上,不知道是隔著重重水霧還是因為什麼,模模糊糊看不清。但分明有著很大一塊,像是架在院牆上的一麵大桌子,有著橢圓形的桌麵和支撐的四條桌腿。
這東西就那麼憑空出現,沈蜷蜷被唬了一跳。他不記得院牆上有放著大桌子,便揉了揉眼睛,想看得真切些。
但那大桌子突然開始閃爍,像是信號不穩的電視畫麵,很快便消失在了院牆上。
沈蜷蜷愣愣站著,嘴巴張了又張,茫然地四處望了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立即變得緊張。
黑狼在這院牆上已經站了一會兒,沈蜷蜷在屋簷下遛圈時,它也在院牆上跟著來回走動,一雙獸瞳緊緊鎖定著小孩。
它觀察著這名人類小孩,判斷他會不會對褚涯構成威脅,目光掃過那細瘦的脖頸,覺得應該不可能。但它想到褚涯第一次和自己打鬥就是因為他,目光裡又透出了幾l分怨恨和怒氣。
它很想撲上去,用鋒利的爪子將那小孩輕易撕成兩半,再一口將那脆弱的脖頸咬斷。但它也知道那樣做的後果,絕對不是它想要的,便又遏住那念頭,滿臉掙紮地收回了視線。
它踟躇著,看著小孩匆匆走向了衛生間,看著他突然中途停下,愣愣地看向了這方向。
黑狼覺得這一刻自己對上了他的視線,不由怔住,它意識到他能看見自己,便眯起眼俯下身,擺出了一個隨時進攻的姿勢。
但小孩很快就收回目光,沒有目標地四處張望,顯然對上視線什麼的隻是一種錯覺。
沈蜷蜷看著那張像是桌子似的黑東西消失,心頭突然浮起一個流傳於福利院的睡前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們福利院後院突然出現了一個鬼,他就躲在那些桌子下麵,準備晚上去食堂裡偷豆餅,當然,也順便吃兩個小孩……
難道這裡也有個鬼,扛著一張桌子躲在院牆上,現在已經藏起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