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褚涯在飛行器傾倒垃圾的轟隆聲中睜開了眼。他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等到飛行器離開後便起身穿衣,再慢慢挪去了輪椅上。
沈蜷蜷還在酣睡,他給人掖好被角後便離開屋子,輕輕關上了門。
清晨的深淵分外寒冷,呼出的氣都帶著白色。褚涯將一條大袋子和長鐵杆放在輪椅上,朝著垃圾山的方向行去。
輪椅停在垃圾山腳,褚涯一手提袋一手持杆,閉上眼深深呼吸。做足一番心理建設後,再拿鐵杆去撥動那些垃圾。
所幸食物對雲巔生活的人也很珍貴,這些垃圾大多是廢舊物品,並沒有什麼殘羹剩肴,所以異味不重。但就算如此,那些臟汙物品也讓他感覺不適,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褚涯儘力忽略自身感受,隻仔細翻找著,尋找小孩子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這裡有個小孩喜歡的花紙紙……
有汙漬,不能要。
紅色水杯,小孩應該喜歡……
杯底好像有一塊深色水漬,太臟了,不能要。
褚涯沒法爬高,隻繞著垃圾山翻找,他不知道沈蜷蜷是怎麼在這些垃圾裡找到寶貝的,在他看來怎麼也選不出來,撥來撥去隻找到了兩張稍微乾淨的海報紙。
——原本有三張,但那張右下角印著男性專科的廣告,他覺得拿給福利院小孩不妥,還是給扔掉了。
天空越來越亮,沈蜷蜷還要回福利院換早餐,褚涯便隻得作罷,拿著那兩張海報紙回屋,去喚沈蜷蜷起床。
昨天帶回來的豆餅還剩下兩塊,褚涯將它們烤在取暖爐上,便輕輕捏住沈蜷蜷的鼻子。
他在做這一動作時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睡在床上,被母親捏著鼻子叫醒。
沈蜷蜷呼吸不暢地扭動,伸手去拍鼻子上的手,褚涯避開,沈蜷蜷扭來扭去一陣後,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麵前的褚涯,露出一個睡眼朦朧地笑:“……沈喵喵。”
褚涯沒有應聲,兩人對視片刻後,沈蜷蜷臉上的笑容逐漸收起,伸手去碰了下褚涯的眼睛。
“怎麼了?”褚涯將他的那隻手握住。
沈蜷蜷不確定地問:“你在難過嗎?你是不是要哭了?”
“沒有。”褚涯側過頭。
沈蜷蜷歪著腦袋去看他的臉。
褚涯伸手蓋住他的眼睛:“醒了就起床吧,來穿衣服,等你穿好衣服,我去熱豆餅,你就去洗漱。”
褚涯已經恢複平常模樣,拿過沈蜷蜷的衣服往他頭上套。沈蜷蜷也將剛才那一點異樣感覺拋在腦後,哇哇大叫著往床尾爬,被褚涯抓住腳拖了回來。
昨天帶回來的豆餅還剩下兩塊,褚涯將它們烤在取暖爐上,等沈蜷蜷洗漱完畢,豆餅也就剛剛烤熱。
但他還沒來得及將豆餅翻麵,沈蜷蜷便從衛生間回來了,誇張地拍著自己臉:“洗得好乾淨啊,牙也刷得好乾淨啊。”
褚涯淡淡地
道:“我等會兒要檢查。”
“啊!你也要檢查啊,隻有管理才會檢查的。”
“我不是給你說過嗎?我就是管理。”
“那你,那你檢查了會怎麼樣呢?”沈蜷蜷心虛地問。
褚涯反問:“如果是管理檢查會怎麼樣呢?”
“會讓我重新洗。”
褚涯指著衛生間方向:“那你去重新洗。”
“哦。”沈蜷蜷轉頭往那邊走,兩步後又停下:“可是你都還沒有檢查的。”
褚涯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半秒:“好了,檢查了,去洗吧。”
“哦。”
兩人一人吃了一個豆餅當早餐,褚涯送沈蜷蜷出門,給他戴上圍巾領帶和帽子,再挎上挎包水壺。最後拿起那裝著兩張海報的塑料袋遞給沈蜷蜷:“把這個提上。”
“這是什麼?”
褚涯遲疑幾秒艱難開口:“你要在彆的小孩那裡換食物,就用這個去換。”
沈蜷蜷低頭扒拉那兩張紙:“咦?這是哪兒來的?我以前沒有見過。是你去撿的嗎?”
褚涯沒應聲,沈蜷蜷抬頭看他,他隻得點點頭:“嗯。”
“好看,可是太少了。”
褚涯解釋:“我找了很久,隻找到了這些,那垃圾山裡沒有什麼可撿的。”
沈蜷蜷滿臉寫著狐疑,褚涯道:“全是垃圾,沒有寶貝。”
“可那全是寶貝呀,你肯定沒找著,你看我的,我去撿。”
沈蜷蜷扭頭就跑向垃圾場,褚涯趕緊抓上他的罩衣:“把工作服穿上。”
沈蜷蜷穿著罩衣,拿著小棍在垃圾山上爬上爬下,不斷將找到的寶貝給山下的褚涯看。
“又是一個……你看,這裡挨著還有一個寶貝,你怎麼說沒有寶貝呢?全是啊,這裡全是……你看我能這麼撿。”沈蜷蜷側身用小棍叉起一張包裝紙,“我還能這麼撿。”棍子戳進一隻杯子把手裡,得意地挑起來在棍尖旋轉,“我還能這麼撿……”
褚涯坐在垃圾山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沈蜷蜷叉著腰站在垃圾山上笑:“全是寶貝,全是寶貝,哈哈哈。”
此時莫爾納政府軍大樓裡,底層電梯門開啟,一身政府軍軍裝的顧麟大步走了出來,身後緊跟著他的向導靳高。
兩人走向大門,靳高低聲道:“你看見孟和光剛才那表情了嗎?還在你麵前擺出執政官上司的派頭。他知道你快成為晨星會會長,所以抓緊機會再耍一耍威風。”
顧麟倒沒有什麼表情,隻道:“不用管他,跳梁小醜。”
靳高身上的通話器響了一聲,他低頭看了眼:“那個人去了白堡,正等著的,他的護衛在催,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顧麟臉上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哦?這麼急?”
“估計這次病發有點嚴重……”
“之前讓他派出人手去圍剿褚誠煜,他找各種借口推三阻四,現在病發了就知道來找我了。”
靳高問:“那我們要給他清洗嗎?”
“要,不過不是現在。我們先不回白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讓他再等上兩天。這兩天日子可不好過,讓他裡裡外外都想清楚,以後就再也不敢違抗我了。”
“好。”
兩人低語著走進大廳,旁邊長椅上突然竄出一道人影,擋在了他們身前。
“顧上校,等等,顧上校。”
顧麟停下腳步,看向麵前身形矮胖的人:“劉院長,今天怎麼來蹲莫爾納政府樓了?要物資的話,是要去物資部的。”
劉院長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今天我不是要物資的,我就是來找你的。我之前去過白堡好幾次,可門崗不讓我進,說你不在。”
“哦?找我?”顧麟笑了笑,“劉院長找我是有什麼事嗎?我這裡還有些忙——”
劉院長滿臉堆笑地打斷他:“顧上校,我找你是因為孩子的事。我們天使福利院其實是由三軍聯合開辦的,收入的孩子也都是由你們挑選送來的。他們全都經過基因檢測,極有可能會分化為哨兵向導,而一旦進入分化期,就會被帶上雲巔,進入軍校開始訓練——”
顧麟微微皺起眉:“劉院長,我真的很忙。”
“馬上就說完。”劉院長依舊擋著兩人的路,“我經常會去看那些孩子,提醒他們在軍校要好好訓練,不要辜負了你們的期望。但是這一年接走的孩子,我一個也沒見著,也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好好學習訓練……”
一條黑蛇陡然出現在顧麟肩頭,昂起三角腦袋,朝著劉院長張嘴露出毒牙。
劉院長卻渾然不覺,也不知道那紅色的信子都快貼到腦門,隻繼續道:“這一年的孩子,都是顧上校派人接走的。所以,我希望顧上校讓我見見那幾個。”
顧麟露出了解的神情:“早就知道劉院長工作認真負責,對孩子們也是真心喜愛,現在我就更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我和你一樣關心那些孩子,所以他們在被接來雲巔後,就送去了臨亞城。”
“臨亞城……”劉院長臉上的笑容僵住,“為什麼送去那麼遠的地方?而且臨亞城多亂?那地方太不安全。”
“我們雲巔也就這個條件,軍校開設的課程也少,去臨亞城可以接受更加係統和專業的訓練。放心吧,臨亞城再亂也亂不到孩子頭上,他們都住在軍部,很安全。再過上兩年,等他們大一些就接回雲巔,到時候你就能見著了。”
劉院長怔愣地站在原地,顧麟也沒有再說什麼,隻帶著靳高匆匆走出大廳,鑽上一輛剛開過來的軍車。
直到軍車啟動聲傳來,劉院長這才回過神,趕緊追了出去:“顧上校,顧上校,顧上校……”
嘶……
盤踞在顧麟肩頭的黑蛇探出車窗,小眼裡滿是陰毒凶狠的光。
軍車後座上,靳高看著那個矮胖的人影消失在後視鏡裡,低聲問身旁的顧麟:“他以後如果還要來……”
“吩咐門崗,彆再把他放進政府軍軍部。”
“知道了。”
軍車行駛在通往晨星軍軍部的三層車道上,顧麟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路牌,顯示右邊的匝道通往潞雨飛行器起落場。
“那幾架長途飛行器都沒找著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顧麟突然出聲。
靳高點了下頭,又補充道:“我們截住了飛往斯利翁港、拉伊區、臨亞城、文馬高地、子阿島的那五架飛行器,經過仔細搜查,沒有發現異常。”
“那宏豐起落場的六架民用飛行器有沒有查出來什麼?”
“沒有。那五架給種植區撒藥的飛行器,從起飛到回到起落場接受檢查,中途沒有落地,也沒有開過艙。”靳高回道。
顧麟問:“不是還有一架運送物資去深淵的嗎?”
“是的,那一架飛行器去了深淵的克科鎮,但也沒有著陸,隻開艙卸過物資。”
“隻要開過艙,那就要查,人完全有可能就是趁那時機逃掉了。現在把重點放在克科鎮,掘地三尺也要把褚涯給找到。”
“我明白,隻是他的雙腿已經斷了,又被摧毀了精神域,還有那個針劑……按說他單獨一人的情況下,應該沒有辦法逃走,可我們把克科鎮都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
顧麟皺起眉,片刻後問道:“雲拓帶著他分彆經過兩個起落場時,除了這些已知的飛行器,就再也沒有其他飛行器起飛了?”
“沒有。不過宏豐倒是停了一架。”
“停了一架?”
“對,那是垃圾公司的飛行器,每天早晨會將垃圾送往深淵,隻飛一趟。我看過起落場的記錄,顯示那架飛行器當天清晨就已經完成工作,然後一直停在起落場內沒有動過,所以就沒有將它算進去。”
顧麟閉上眼靠向椅背:“所以還是克科鎮。不過把範圍再放寬點,也搜搜附近區域。他雖然廢了走不動,可萬一有人幫他了呢?”
“我也想到了,也讓人在那附近打聽他的消息。”
“嗯。”
接下來幾天,褚涯又給沈蜷蜷做了一套換洗的罩衣罩褲和夾襖,還用那些裁下來的布料給自己做了襯衣和內褲。
他的針線活兒得到突飛猛進的進步,便將身上那件夾棉衣拆拆縫縫,去掉係帶,加上去超市裡翻到的拉鏈,現在像是一件藍色棉夾克,穿著居然還很有型。
鐵皮屋裡也變了模樣,看著簡陋卻乾淨。
破舊的皮沙發被擦掉汙痕,透出皮質的柔潤光澤。旁邊三二一宿舍裡多了幾個大箱,沈蜷蜷撿來的寶貝都擱在裡麵,最邊上的衛生間裡也擺著從鎮裡找來的多層鐵架,放著幾個塑料盆。
居住環境得到改善,但褚涯卻越來越焦躁。
雲拓始終沒有來接他,不知道雲巔現在究竟怎麼樣了。而他依舊無法探知自己的精神域,也無法行走。
每當沈蜷蜷去了福利院,四周變得安靜時,褚涯便會找點事讓自己忙碌起來。他不能讓自己去想更多,不然那些焦躁和猜測會將他給逼瘋。
現在是上午九點,沈蜷蜷一
大早便去了福利院。褚涯就著開水吃了昨天剩下的一個豆餅,便提上裝著臟衣服的桶去了彌新鎮小院。
他已經習慣一個人穿行在空寂的大街上,習慣輪椅壓過塵土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也習慣在洗衣的間隙裡,看著高空的雲巔怔怔出神。
褚涯將那桶衣服洗乾淨,卻沒有立即返回,隻將桶留在洗衣台上,自己離開小院,順著外麵的小巷去往鎮子深處。
他進入一棟十來層的高樓,順著繞牆一周的旋轉道慢慢往上,右手抓住道邊的圍欄,左手滾動輪椅內圈,慢慢地上到了十層。
十層有個平台,他將輪椅停在平台上,安靜地眺望遠方。
這幾天他經常來這兒,就看著遠方道路儘頭,希望能看見雲拓或是父母突然出現的身影。
道路在極遠處分道,一條通往克科山背後的克科鎮,一條通往這方向。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通往克科鎮的分路上煙塵滾滾,十來輛軍車正駛向鎮內,還另外還有三輛軍車朝著這方向駛來。
褚涯並不會覺得那是來接他的,他心頭狂跳,雖然知道自己這位置不會被人發現,也還是趕緊後退,一直退到平台外的回旋道上。
彌新鎮外很快便響起的汽車聲,他等到那聲音逐漸遠去才出來,看見三輛軍車已經過彌新鎮,繼續朝著前方行駛,車身上有著莫爾納政府軍的軍徽。
莫爾納政府軍。
孟和光?
不!不會是孟和光,是顧麟。
顧麟雖然是晨星會的人,但他也是白堡負責人。白堡是政府機構,那他明麵上其實也是政府軍。
褚涯一顆心隻往下沉,雙手抓緊輪椅扶手,根根手指都用力得發白。
如果這些軍車是顧麟派來找他的,那麼這三輛軍車的方向就是去往福利院。
而沈蜷蜷現在就在福利院……
他才剛滿六歲,根本不懂這其中的厲害關係,若是被顧麟的手下一哄,什麼都會講出來。
沈蜷蜷正躲在老地方,蜷在福利院後院那堆爛桌子下方的洞裡。王成才就坐在不遠處,手裡的木棒敲著身旁鐵桌,發出不緊不慢的悶響。
沈蜷蜷捏了下挎包裡的山薯,大聲問:“你就要一直在這兒嗎?你什麼時候去上廁所呢?你不想尿尿嗎?”
王成才陰森一笑:“不著急,等我把你的腿打斷了再去尿。我被關懲罰室關了三天,讓你告狀,繼續去告,去告。”
沈蜷蜷雖然出不去,但也知道王成才鑽不進來。他聽著二樓嬰幼兒區傳下來的歌聲,有些無聊地跟著一起唱:“小雞小雞嘰嘰嘰,小鴨小鴨嘎嘎嘎……”
“哥,他還在唱歌。”一直蹲在桌洞旁的王柱生大聲告狀。
王成才道:“讓他唱,等會兒要讓我抓住,看他還怎麼唱得出來。”
沈蜷蜷終歸還是畏懼,便停下了唱歌,卻又不願意服輸地假裝打嗬欠:“唱累了,不想唱了。”
後院牆壁後不時冒出個腦袋,是林多指和唐圓圓幾人。王成
才堵在這裡,他們不敢過來,隻能躲在不遠處看。
“沈蜷蜷,我知道你晚上沒有在宿舍睡覺。”王柱生露了個臉在洞口,“我要給管理告你。”
沈蜷蜷怔了下:“我在睡的,我每天晚上都在睡。”
“你沒有。”
“我睡了的,我睡得好香,我還遊了,每晚上都在院子裡遊。”
“你晚上沒有洗臉,你們宿舍的都在洗臉,你沒有去水房。我進你們宿舍看,你被子裡沒有人,是空的。”
沈蜷蜷心頭狂跳,一時間有些無措。但他腦中也快速轉動,很快便想到了對策:“你沒在床上看到我,那是我睡在床底下。”
沈蜷蜷回答完後,心裡陡然一鬆,甚至還很是得意。
這個回答太聰明,就算唐圓圓來回答,也不一定能答得這麼好。
王柱生似是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也愣了下。
“那,那我也看了床底的,床底沒有人。”他不服輸地道。
沈蜷蜷轉動眼珠:“我在天花板上睡。”
“我也看了天花板的。”
沈蜷蜷撓著腦袋:“對了,我在櫃子裡睡。”
“我也看了櫃子。”王柱生跟著信口就來。
“那,那我在盆裡睡。”
“我也看了盆。”
“我在鞋子裡睡。”
“我也看了鞋子。”王柱生又補充了一句:“反正我沒看見你,就要告你。我以前聽見過你們說話,知道你在垃圾場喂小貓。你肯定每天晚上都偷偷離開福利院去喂它,管理會把你關三天,不準你晚上再跑掉,餓死你的小貓。”
沈蜷蜷盯著他看了幾秒,臉色漸漸陰沉,突然朝前揚手,將一把沙子給丟了出去。王柱生整張臉都貼在洞口,被那沙子揚了個滿臉,呸呸兩聲後,開始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