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蜷蜷拎著挎包和水壺進了屋,氣喘籲籲地去看褚涯,笑得有些傻:“沈喵喵,嘿嘿,沈喵喵。”
褚涯很輕地嗯了一聲:“在的。”
沈蜷蜷便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那隻伸來的小手沾著灰土,看上去有些臟,但褚涯的腦袋隻略偏了一下就停住,任由它停留在自己的額頭上。
“不燙哦,你沒發燒了,但是還很涼。”沈蜷蜷又嘿嘿笑了聲,便去脫身上的棉衣,褚涯立即喊住他:“你彆脫衣服。”
“可是我好熱啊。”沈蜷蜷小狗一樣吐著舌頭。
“熱也彆脫,現在脫了會著涼的,等一會兒就不熱了。”
沈蜷蜷便沒有試圖再脫棉衣,轉頭看了眼門外,又跑出去將褚涯的外套褲子給抱了進來。
“謝謝。”褚涯接過衣服,見沈蜷蜷又蹲在自己麵前,便輕聲問:“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去幫我找點東西。”
沈蜷蜷終於心想事成,能愉快地在垃圾山上爬上爬下。他不光撿寶貝,挑著好的往袋子裡塞,還記得褚涯的交代,要找四根堅固的長條東西和繩索。
褚涯一個人在鐵皮屋裡檢查傷處。
他已經決定要振作起來,就像雲拓說的,一定要活著,其他的事先拋一邊,先想好怎麼應對目前的困境。
他根據軍校學來的急救療傷知識,已經清楚自己右腿還好,左腿卻稍微有一點錯位,現在要想行動,必須要將斷腿複位固定住。
褚涯拿起被子角咬在嘴裡,左腳卡進推車縫固定住,再重新咬住被子,雙手握住左大腿用力。他汗水似瀑,額角爆出了青筋,牙齒深陷入被子,神情因為劇痛而有些猙獰。若是普通人早已昏厥過去,但他到底還是哨兵體質,竟生生忍住劇痛,自己將斷骨哢嚓一聲複位。
褚涯脫力地倒了下去,身體不停顫抖,聽見沈蜷蜷的聲音由遠及近,也沒去扯被子將自己蓋上。
“找到了,我找到了長條條和繩子……”
沈蜷蜷興衝衝地回屋:“沈喵喵。”
褚涯閉著眼啞聲回道:“我聽見了,你好厲害。”
“你怎麼了?你又在發燒了嗎?”
“沒有,我就是有點熱,想涼快一下。”
“不行的,要著涼,等一會兒就好了,我給你蓋上。”
褚涯緩過那口氣後才睜眼,看見沈蜷蜷帶回來了四塊長條硬塑料板,用來固定腿部正合適。
沈蜷蜷見他在看塑料板,連忙抱過來:“給,你說要綁在腳上,拿去綁吧。”
“謝謝,不過可以……”褚涯抬手做了個擦拭的動作,“可以將它們擦乾淨一點嗎?”
“很乾淨呀。”沈蜷蜷有些疑惑,但見褚涯一聲不吭地看著自己,忙又道:“可以,我就去擦。”
一通忙碌後,褚涯將塑料板靠在腿側,開始纏繞繩索固定。
沈蜷蜷好奇地看,突
然大聲:“哎呀,藥膏還沒有貼!”
褚涯知道那藥膏對自己的骨傷沒有用,便道:“那就不貼了吧。”
“不行的,你的腳扭了一定要貼,不然怎麼好?”沈蜷蜷滿臉焦急,又去藥袋裡翻出一片藥膏,用牙去咬開邊緣處:“我來給你貼。”
褚涯已經將大腿裹纏住,他看著沈蜷蜷遞來的藥膏片,便指了下自己小腿:“那就貼那兒吧。”
“那兒啊……”
“一樣的,反正都是腿。”
“好吧。”
褚涯將兩條斷骨都固定住,移動身體時便不再那麼疼痛。他喝過沈蜷蜷遞來的熱水,又吃了一根山薯,便疲憊地閉上雙眼,沈蜷蜷沒有再出聲,隻將屋內的紙箱也搬了出去。
褚涯這一覺睡得很沉,也做了無數的夢,當他醒來那一刻還回不過神,有著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他看看腕表,發現此刻已是下午三點。而沈蜷蜷偎在他身旁睡得很香,臉蛋兒紅撲撲的,鼻尖上還有著兩粒汗。
褚涯知道他昨晚其實沒怎麼睡好,便沒有叫醒他,隻安靜躺著。有隱約吵鬨聲從不太遠的地方傳來,他先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後麵想到沈蜷蜷的那些話,覺得應該是來撿垃圾的福利院學生。
褚涯不想讓其他人發現自己,好在那些學生也並沒有過來,顯然對這排鐵皮屋不感興趣。他放鬆下來,便再次閉上了眼睛。
雲巔。
一行車隊離開莫爾納政府軍軍部,順著環形匝道繞上了車道三層,朝著白堡方向駛去。
顧麟閉眼靠著後座椅背,兩旁的燈光不時透入車窗,讓他的臉也跟著明明暗暗。
“孟和光這隻老狐狸,剛才明顯是在兜圈子。晨星會的高層都已經聯名讓你暫代會長,隻需要莫爾納政府軍表態同意,但他這個政府軍政首居然說沒有褚誠煜的首肯,不能表這個態。這個理由簡直荒謬,不正是因為沒有了會長,才需要代理會長的嗎?結果他又拿出以前三軍擬定的聯合章程,裡麵有褚誠煜親筆書函,若是晨星會發生變故,便由他擬定的人擔任臨時會長。而那個人選,居然是雲拓。”
靳高坐在顧麟身旁,嘴裡恨恨地說著,手裡用力捏緊了一隻紙杯。
顧麟沒有做聲,他又繼續道:“他孟和光算個屁,莫爾納政府軍就是個殼子,居然也敢這樣囂張。”
“他雖然算個屁,但缺了他的表態還真不行,這一步就拿捏住了我們。而且我是白堡負責人,也算是政府軍的人呢。”顧麟依舊閉著眼,聲音不緊不慢。
“那聯合章程是怎麼回事?我之前從來沒聽人提過。剛才孟和光拿出來的時候,我看在場的人全都懵了。”
顧麟這次沉默了好久才道:“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那聯合章程的擬定日期是半年前,看來姑父那時候就在提防我了。”
“代理會長是雲拓……雲拓一直沒有找到,你覺得會不會是被孟和光藏起來了?”
顧麟睜開了眼:“他和姑父的關係沒那麼好,是因
為晨星會太強了,這對莫爾納政府軍來說不是好事。如果晨星會內部亂上一陣,實力被削弱,那就能保持和日灼會互相製衡的局麵,政府軍也就能鞏固地位。所以他隻會給我們使點絆子拖時間,但不會深卷入晨星會內部爭鬥,更不可能去藏雲拓。”
“姑父在半年前就做了防備,所以擬定聯合章程,並交給了孟和光保管。他太清楚人心,也太清楚孟和光將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顧麟看向車窗,神情晦暗難明:“姑父的城府真是深不可測……若不是因為那件事,晨星會的七八名高層不得不和我聯手,我們還真拿他沒辦法。”
“雲拓不知道去哪兒了,他還帶走了褚涯。”靳高皺起了眉,“可是最後看見雲拓的人說,他身旁隻有兩名手下,沒有見著褚涯,難道是眼花了?”
“如果你是雲拓,當時那種情況下,你會怎麼辦?”顧麟出聲問道,但不等靳高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如果我是雲拓,我會儘量將他送走。抑或在途中找個地方先把人藏起來,等到安全後再去接他。”
“儘量將他送走……對了,他們途中經過了潞雨和宏豐飛行器起落場,在兩個地方都曾短暫停留過。那時間段裡,潞雨有五架長途飛行器起飛,分彆去往斯利翁港和拉伊區。宏豐起飛了六架民用飛行器,都沒有遠行,隻是給種植區撒藥,或者運送物資去深淵的。”
“斯利翁港和拉伊區……著重盤查這兩條路線。但是宏豐起落場那幾架民用飛行器也要排查一下,以防萬一。”
“是。”
“特彆是褚涯。抓到我的小表弟,就可以逼雲拓現身。最重要的是,隻能靠他,我們才能拿到東西。”顧麟搭在車窗上的手篤篤輕敲,目光裡露出森森寒意。
“明白。”
深淵垃圾場的鐵皮屋裡,褚涯側頭看著旁邊那一小塊空地,看光線在時間的流逝裡逐漸黯淡。而那些撿垃圾的福利院學生也離開了垃圾場,喧嘩聲消失,安靜中隻聽到沈蜷蜷的小呼嚕聲。
他開始穿衣服,疼痛時就停下緩緩,等到全部穿好,垃圾場的大燈也亮了起來。
雪亮光線驅走一室昏暗,自動叉車也開始了工作,嗡嗡地駛出廠房運送垃圾。沈蜷蜷終於睜開眼,在看見麵前的褚涯時,露出個迷蒙的笑容,伸手去摸他的臉,聲音裡帶著剛睡醒的鼻音:“沈喵喵……”
褚涯輕聲問:“現在已經天黑了,你繼續睡嗎?”
沈蜷蜷茫然了一瞬,接著一骨碌翻起身,趿拉著鞋去了門口。
“怎麼天就黑了呢?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們睡到晚上了。”褚涯道。
“晚上了,這是晚上了。”沈蜷蜷還從來沒有睡上一個白天的經曆,驚訝了一陣後,摸摸空癟的肚皮:“可是我還沒有回福利院去拿晚飯,我們要餓一晚上了。”
褚涯剛想說自己不餓,問他要不要現在回福利院吃飯,沈蜷蜷就朝他露出個狡黠的笑:“沈喵喵,嚇到了吧?我是逗你的,我這裡有很好吃的東西。”
褚涯
頓了下:“那你先把棉衣穿上。”
沈蜷蜷穿好棉衣,從衣兜裡掏出來他之前撿到的半袋麵包,得意地舉起給褚涯看。
“看!你吃過這個嗎?這個叫麵包,和山薯一樣好吃!麵包!等下你嘗嘗就知道了。”
褚涯看著沈蜷蜷如獲至寶地給他介紹麵包,目光裡閃過一抹複雜。
他認得這麵包的簡陋包裝袋,以前陪同父親巡廠時吃過。用麩皮加工,價格低廉,口感粗糙,但好在相當扛餓,是雲巔工廠裡那些工人經常吃的食物。
這種麵包每個都有盤子大,如今剩下了不到一半。沈蜷蜷用力想把它從中分開,掰了幾次都沒能成功。
“好硬啊,我,我找個東西把它砸開。”沈蜷蜷想去屋外找石頭,褚涯將他喊住,並接過麵包,沒怎麼用力便一分為二。
沈蜷蜷湊了上來,聳著鼻子吞口水,“你聞到了嗎?這就是麵包的香味,聞上去就好好吃。”
這半個麵包早已不新鮮,表麵生著幾點黴斑。褚涯原本想扔掉,但看見沈蜷蜷這幅模樣,遲疑幾秒後,隻將表層黴斑和彆人咬過的部位摳掉,再把看上去更新鮮的那一塊遞給了沈蜷蜷。
沈蜷蜷接過麵包,先是珍惜地小咬了一口,用門牙細細地嚼,但馬上就再也忍不住地咬下一大塊,開始狼吞虎咽。
“你快起,好起,你嘗,快嘗。”褚涯沒動,沈蜷蜷便語聲含混地催促,並將他拿著麵包的手托起來,“快起。”
褚涯的目光落在麵包上。
他雖然很餓,但這乾硬的麩皮麵包令他沒有半分食欲,隻要想到這是從垃圾堆裡撿到的,胸腹間還隱隱作嘔。
“這個真的很好吃,你信我呀,真的好吃。”沈蜷蜷見他一直不動,便又咬了一口,吧嗒吧嗒嚼著給褚涯看,“看我,好好起!快起!嘗嘗!”
褚涯終於咬了一小口麵包,咀嚼時停下好幾次,像是在平複翻湧的欲嘔感,最後屏住呼吸艱難地咽了下去。
“好吃吧?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沈蜷蜷滿眼期待地問。
褚涯垂眸看著他,很輕地嗯了一聲。
“那你吃,再吃,像我這樣吃。”沈蜷蜷又嗷嗚咬了一口,像隻小動物似的甩著腦袋撕扯,再叼著一大塊朝著褚涯笑。
褚涯便也狠狠咬了一口,用力咀嚼,連著脖子都凸起了一道青筋。
“是不是很好吃?”
“嗯。”
“你要嘴張大一點,像我這樣,這樣……唔,唔唔……”
“怎麼了?”
“唔……”沈蜷蜷捏著自己的喉嚨。
“快喝點水……你慢點吞,彆那麼快。”
褚涯嚼著麵包,看著狼吞虎咽的沈蜷蜷,想到他就是那個站在福利院操場上,一邊冷得發抖一邊盯著自己唱歌的臟小孩,心裡突然就有些恍惚。
他那時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淌著鼻涕的臟小孩,竟然還會和自己有這些多的交集,會在他受傷時救了他,給了他食物和棲
身之所。
“你一直看著我乾什麼?”沈蜷蜷終於緩過那口氣,咂咂嘴問,還不待褚涯回答,他又嘿嘿笑:“你肯定很喜歡我,才一直看我。”
褚涯抿著唇淺笑了下,但收回視線時,腦中卻突然閃過一個畫麵:
他站在福利院待客室的窗邊,看著兩名小孩跟著軍官走出大門,鑽上了一輛軍車……
那兩個小孩他後麵見過,就是被關在白堡監牢裡的那兩個。他當時隻覺得麵熟,現在想到福利院,一下就回憶起來了。
褚涯怔愣住,又問沈蜷蜷:“你知道你們被選走的小孩去了哪兒嘛?”
“知道啊,雲巔。”沈蜷蜷毫不遲疑地回道。
“雲巔哪兒?”
沈蜷蜷眼睛晶亮,語帶憧憬:“去雲巔享福,吃好吃的,睡大棉花床。”
“那被帶走的小孩回來過嗎?”
“我,我不知道哦。”
褚涯知道從他這裡也問不出來什麼,便沒有再繼續,心裡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顧麟將那兩個小孩關在白堡做什麼呢?還有以前被帶走的那些小孩,難道全是關在白堡的?
他知道這裡麵有問題,但想不出緣由,隻得將這疑惑暫時埋進心裡,低頭吃麵包。
兩人吃完麵包,將水壺的水也喝了個乾淨。沈蜷蜷還沒喝夠,舉著空水壺仰起頭,將剩餘的幾滴水倒進嘴裡。
褚涯伸手將那空水壺拿過,問道:“你昨晚是去過彌新鎮找水的吧?”
“是啊,我去找水,我還遇到了鬼。”
“那你現在還能去打水嗎?”
沈蜷蜷頓時變得期期艾艾:“那個啊,那個就是,那個啊……”
褚涯道:“我和你一起去。”
“好啊,一起去,我能打水。”沈蜷蜷喜出望外地蹦了起來。
鐵輪發出吱嘎聲響,在滿布塵土的水泥路麵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痕。沈蜷蜷推著推車,褚涯坐在車上,一手一根鐵棍拄地,如同劃船般配合著沈蜷蜷的步伐。
燈光照不亮那些黑暗角落,整個鎮子依舊死一般寂靜。但因為褚涯也在,沈蜷蜷便不再害怕,還敢瞪視那些黑暗處,豎起兩道眉,凶狠目光中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在試圖欺騙那些鬼,讓鬼以為他什麼都能看到,也就不敢突然跳出來。
“你藏在那裡做什麼?以為我看不到你嗎?你這個厚臉皮!”
沈蜷蜷對著一扇洞開的大門怒吼,在褚涯轉頭看來時,便湊近了低聲解釋:“嚇唬他們的。”接著又倏地掉頭看向右方,伸手指著警告:“我也能看見你啊,厚臉皮,我能看見的。”
褚涯默默地回過頭,繼續打量著兩旁的房屋。
這條街沿途都是商鋪,很多店麵大敞著門戶,裡麵什麼都沒有。但他路過一家很大的店麵時,見那厚厚的玻璃牆還算完好,裡頭貨架雖然也倒了不少,但看著比其他店要好些,起碼還有些零落物品。
褚涯立即讓沈蜷蜷停
下,並推著自己去到那家店前。
垃圾場大燈照亮牆身,可以看見上麵還存有一行字跡,依稀可辨有春蘭超市幾個字。
褚涯抬手撥了下玻璃門上的鏈條鎖,讓沈蜷蜷去將旁邊的一塊水泥磚搬來。他從小就接受過各種訓練,自我要求也很嚴格,要打開這種簡單的民用鎖也不算難。
沈蜷蜷不太敢離開褚涯身旁,但還是聽話地去搬磚。他磨蹭著往前走,不斷回頭看,又朝前方一塊犄角黑暗色厲內荏地喊:“我能看見你的,你聽話點!不然我就要打你!”
那塊磚不大,沈蜷蜷抱起就往回跑,褚涯立即讓他慢點,當心磚裡冒出來的鐵絲。沈蜷蜷便沒有再跑,隻一路疾走。
褚涯拎起水泥磚裡的鐵絲往地麵上砸,敲掉鐵絲上的磚石後,便探進了鎖孔。
他仔細感受著手指撥動時的細微觸感,側耳聽著鎖裡的動靜。沈蜷蜷也貼近了耳朵去聽,眼珠警惕的轉動,留心著周圍那些黑暗。
“我們是在乾什麼?”沈蜷蜷用氣音問。
褚涯也用氣音回道:“開鎖。”
“開了鎖乾什麼?”
“找東西。”
“我們是在找什麼東西?”
褚涯聽到鎖裡哢噠一聲:“你喜歡的好東西。”
“那是鋼珠車嗎?”
“鋼珠車?”
沈蜷蜷:“就是比鐵環更好的東西,我現在很喜歡那個。”
褚涯丟掉鐵絲:“不是鋼柱車,是我們現在很需要的一些東西。”
沈蜷蜷略微失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