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獄 我願執劍陪君子。(1 / 1)

和夷 靈十 4774 字 12個月前

三月的風還是冷的,更何況是不見天日的暗處。皇帝沒讓她進宗親府,隻說讓大理寺看管,大理寺的牢房向來是醃臢去處,哪怕是五品以上官員犯了罪,也不至於發落到這裡。皇帝是恨透了她。但誰能不恨呢?自她娘入宮起,就注定是這般結果。

司匡旻跟著掌燈太監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般光景。

慕扶雲盤腿坐在乾草上,身上不知誰披了一件大紅喜袍,看著有些滑稽,但一旦看到她的臉,那炫目的紅也黯然失色,反而淪為點綴。在牢房重地出現紅色本是不吉,可來的皇親國戚誰也沒提,倒是向來和慕扶雲不對付的司匡亦先開了口。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夫子博覽古今,可也不懂選調有致,七弟,哦不,七妹,”司匡亦瞧著她的臉,意味不明道:“如今當喚你一聲妹妹。”

“扶雲哥……不,七姐,你瞞得我們好苦,你若早說你是女兒,也不至……罷了,我們已經向皇兄上書求情,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司匡彥說。

司匡亦看向司匡旻,在後者臉上也不知看出了什麼,這才說:“九弟,你還是少說兩句吧。皇上金口玉言,怎能出爾反爾?”

司匡彥一臉迷茫地看著兩個哥哥,今夜不是來安慰慕扶雲的嗎?怎麼感覺自己反而被排在外麵?“皇兄說的難道不是氣話嗎?扶雲雖然和我們不親,可……就算是皇兄……”他怔住了,不可置信又帶著點哀求地說:“你們是自己來的,是吧?”

司匡亦按住太陽穴,早知道在大理寺監牢外遇到這個傻子的時候就該讓他回去。

司匡旻說:“皇兄讓我們來給你送一壇酒。”他揮揮手,讓後麵跟著的太監上前來,從食盒裡拿出幾碟小菜,又並一壺酒。

慕扶雲終於抬起頭來,兩三日的磋磨並沒有讓她憔悴多少,反而有些精神奕奕,她看向司匡彥,說:“阿彥,你先回去吧。”

司匡彥不知何時紅了眼眶,他年幼的時候母妃薨了,其他兄弟對他都是淡淡的,隻有慕扶雲會在先生因他答不出策論而打掌心時替他解圍。今夜大理寺監牢的看守終於換崗,他才得以找到機會前來探望,誰知遇到了二哥三哥,他本以為彼此目的一致,沒想到隻有自己被蒙在鼓裡。何況司匡旻已說了,這是皇上賜下的酒,他就是再傻,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走!”司匡彥想搶過酒壺,卻被司匡亦牢牢按住。

“司匡彥!你清醒一點!現在的皇上是大哥,不是皇阿父!”司匡亦額角青筋畢露,壓抑著聲音道:“你還要活著,我也要活著!就連慕扶雲也要你活著!你聽清楚沒有?”

司匡彥張了張口,看著慕扶雲,頹然道:“三哥,你放手吧,我不會再阻攔你們了。”

司匡旻提了酒壺,替慕扶雲斟了一杯酒,透明的酒水在杯中盛起清光,不知何處還在拷打犯人,痛苦呼號穿過牆壁,直讓人心裡發怵。

慕扶雲伸手欲取,司匡旻卻將酒杯拿得遠了點,他略帶探究地問:“你為何抗旨?”

司匡彥正滿腹哀怨痛楚,乍聽這句沒頭沒腦的疑問,一股無名邪火頓時找到了出處噴湧而發:“扶雲哥本就體弱,朝廷又不是無人可用!大不了我替扶雲哥去,為什麼……為什麼非得到這一步!”

慕扶雲說:“既是痛苦,又何必多予一人?”

司匡旻笑笑,鉗握住她的手腕,說:“你知道我不是問你為何抗婚。我是問,你為何在此時露出女子身份?”

“還能為什麼?不就是因為張婉玉發現……”司匡彥的話被打斷,一人急急排開人群,看到仍在靜坐的慕扶雲,這才鬆了一口氣,險些沒癱倒在地上。

“王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啊,二王爺、三王爺、九王爺也在?”氣喘籲籲的太監抬頭一看,隻見四雙眼睛盯著自己,又在昏暗燈光下迅速分辨出各自的主人,立馬從地上爬起來,行了禮。

“徐公公,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司匡旻站起身,手裡仍攥著酒杯,問道。

徐公公看向司匡旻手裡的酒杯,忙上前諂媚一笑,雙手捧上,說:“王爺真是折煞奴才了,您手上之物大不祥,還是讓奴才拿著吧。”又暗自踢翻了置於一邊的酒壺。

司匡旻看他一眼,把酒杯給了他。徐公公如獲至寶,雙手捏緊了小小酒杯,隨後就在眾人目光下把酒倒掉。

“徐公公這是何意?”司匡亦問。

徐公公賠著笑道:“剛剛護國公將先皇遺詔呈予聖上,皇上就讓奴才到大理寺找緣郡王,好在趕上了。”

“遺詔?”司匡亦和司匡旻對視一眼,說:“皇阿父不是隻留了一道手諭,將皇位傳給大哥嗎?”

“是這樣的沒錯,可護國公手裡的,也是確鑿無假的遺詔。”

“上麵說了什麼?”司匡亦急急問道。

“奴才真是不知道,王爺就彆刨根問底了。”徐公公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清了清喉嚨,念到:“皇帝手諭:緣郡王欺上瞞下,不敬皇考,為大不敬,削去郡王身份,收回府邸。”他看了一眼跪地接旨的王子皇孫們,繼續道:“然朕初登大寶,念手足情深,賜嫻皇太妃之女慕氏為和怡公主,同豐離公主規製賜予嫁禮,嫁與欒國三皇子端靖王列霧州,三日後隨之離京,令雍國欒國永結秦晉之好。”

徐公公確實沒說遺詔,但在場四人都已知先皇旨意,不論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感歎先皇實在用情至深,哪怕斯人已逝,也要蔭蔽其子,可他們這些真兒子,卻像隨意棄置的物什。

“公主,請隨奴才走吧。”徐公公彎腰靜候。

司匡旻但笑不語,司匡亦反而看向慕扶雲,眼裡浮現疑惑不解,終是吐出一口氣,搖搖頭,甩手走了。司匡彥看看二哥,對著慕扶雲說:“扶雲姐,你去吧,我晚些去找你。”

慕扶雲略點了點頭,向司匡旻致意,便出了監牢。她在東街接到聖旨後就把遺詔給了護國公,對今日之事早有預見,隻是卻耽擱了兩天,原先郡王府的人怕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徐公公一路引慕扶雲出了大理寺,又驅車向紫禁城方向駛去。車簾被夜風掀起,夜幕下的上京城悄然無聲,已是午夜時分,隻有各家各戶的燈籠在早春的寒風中搖曳。影影幢幢,明明是明亮熾熱的光亮,卻愈發襯出不可見人的黑。

車輪滾滾,約莫是進了宮。慕扶雲閉目養神,感受到車停了下來,徐公公又為她換了步輦,直到進了一偏僻宮殿,這才真的到了。宮殿裡隻有兩三點燈,徐公公一跺腳,說:“不長眼的奴才!”他小心扶著慕扶雲,說:“公主先將就一晚,奴才這就去讓他們把燈都點起來。”

慕扶雲道:“不用了,麻煩公公了。”她看著已有些老態的大太監,淡淡道:“明日還請公公再來,久未進宮中,總有些事已記不清了。”

一夜紛亂夢境。

慕扶雲睜開眼,已是天光乍破,一縷曦光越過窗欞,在屋裡投下混沌的影子,蠟燭不知何時熄滅了,燭淚堆在一起,慕扶雲起身,後背一陣濕意。

她沒睡多久。

伺候的人也不見影子,怕是她那便宜哥哥就沒管她,隻讓人把她從牢裡帶出來,不至於死了便罷。既已表明女兒身,慕扶雲也便不再著男子裝束,所幸母親教她的那些挽髻還沒忘光,屋子裡也備得有乾淨衣服,慕扶雲看著鏡中略微扭曲的人影,卸下刻意描黑的眉,一年前她已停用那種藥,可服藥日久,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恢複好的?何況她自幼就用那藥約束,眉眼雖美,卻多了雌雄莫辨的意味。

慕扶雲正坐在鏡前暗自出神,就聽見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

“公主!”徐公公一路小跑,說:“皇上要見您!”

**

玉竹聲動,管弦嘶嘶,久未啟用的八方閣一掃平日的孤寂,隻見花團錦簇,人比花嬌,穿行人群的美婢送上糕點,或是斟酒,隻可惜座上幾人都無意於此美景,氣氛有些凝滯。台下正是宮中專養的樂伶舞伶,跳的是雍國水鄉一派柔美之舞,端得是似水柔情。

一侍官對皇帝身邊的太監點了點頭,太監得到皇帝首肯,高唱:“宣和怡公主進殿——”

慕扶雲一襲宮裝,金釵搖曳,從退開的舞伶中款款而過,明明還是那張臉,卻如同洗去鉛華一般,縱使身處紅塵,也不涉紅塵半分。

“參見陛下。”慕扶雲行禮,聽到一聲“免禮”,才起身謝恩。

“這就是皇上賜給我的公主?”列霧州直刺刺盯著慕扶雲瞧,說:“我瞧著麵善,似是故人來。”

久久,才聽到上麵一聲低笑:“端靖王記性不好,這是和怡公主,當然,她也是同你見過麵的,有過一麵之緣的緣郡王。”

“皇上莫不是搞錯了,我雖不羈,但也無龍陽之好。”列霧州煞有介事道。

“嗬嗬,”司雍景說:“和怡公主乃是女兒,何來龍陽之好一說?”

“緣郡王雖少與人交,可也是人中龍鳳,哪怕是在欒國尋一三歲小童詢問,也知緣郡王乃是男子。”

“非也。”司雍景難得和顏悅色:“太醫已看過了,和怡公主確實無誤是女兒身,何況緣郡王出宮自建府邸甚早,又在三佛寺待了許久,素日不喜人近身,無人發覺也是自然。”

一時無人出聲,“既是兩國交好之事,也當彰顯我怏怏大國之威。”一人出列,得到司雍景的示意後,接著道:“和怡公主不若獻舞一曲,也好全了這樁美事?”一時間嘲笑、質疑、或諷或喜的目光一齊聚在慕扶雲身上,慕扶雲緩緩從席間站了起來,繁複的宮裝流光璨然,金枝挽鳳凰凰意,雲鬢纏煙霧霧青,一雙含情目似春風化雨,雨後黛色,慕扶雲薄唇輕吐,慢悠悠道:“既是大國威儀,不若劍舞。”

那人正欲再說,一聲笑卻打斷了他。

“既是劍舞,一人總顯孤單。”列霧州站起,說:“我願執劍陪君子。”

司雍景見列霧州執意為此,便說:“如此也好。”

列霧州瞧見她身持之劍,目露讚賞,說:“洗綠。”緣郡王佩劍從不出鞘,也無人知曉她的劍名為何。今日乍聽列霧州一言,有對武器癡迷者已暗暗咋舌,洗綠雖不在名兵前列,但有一凶名在外,此劍出,必見血,也被列為邪兵之一。不曾想緣郡王一心向佛,手持之劍卻是這般邪氣。

慕扶雲道:“承讓了。”一言既出,銀白劍芒凝綠一線,直逼列霧州而去。席間人隻是觀戰,就已汗毛倒豎,說是劍舞,分明是鬥劍。隻見慕扶雲化繁為簡,隻一劍悄然脫出,列霧州眸光稍動,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時已散去,態度也認真了起來,無人知曉列霧州所持兵器為何,有眼尖者瞧見那平平無奇的劍刃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倒刺,繁密紋路看似裝飾,實則一碰不死也殘,席間再不聞絲竹管弦之聲,所有人屏息凝神,生怕驚動兩尊凶神小命不保。

列霧州一劍格開慕扶雲的殺招,慕扶雲神色不變,又借力回劍刺去,列霧州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一個閃身躲過了慕扶雲的劍招,兩人雖打得猛急,但都留有餘手,可惜中間空地所鋪波斯地毯已被劍光橫掃,已是破破爛爛,再不複往昔精美織物。金線在劍芒中四散,列霧州突地從原地閃開,慕扶雲隨後跟上,竟是向司雍景奔去,司雍景捏緊椅臂,突然看見兩人向自己攻來,已是驚慌失措目眥儘裂,有人大喊著:“護駕!”席間奔逃之聲不絕於耳,列霧州卻穩穩停下,慕扶雲也收了力,在司雍景三步外站定,神色淡淡。

“屬實暢快。”列霧州目視著慕扶雲,說:“兩日後本王便迎公主過府。”又轉而向司雍景道:“雍國果然氣象萬千,本王代父皇向皇上問好。”

司雍景臉上青白交加,甩開身邊的太監,陰冷盯著列霧州和慕扶雲的背影。

“讓那些人來見朕,就說他們的提議,朕可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