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的兩倍濃縮冰美式已經好了。”

八月底的下午六點，杭城終於開始日落，餘暉透過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撒入店內，在光滑的地麵上形成斑斑點點如星光一般曼妙的光影。

虞笙打包好今天完成的最後一杯咖啡，擦了擦手來到員工室準備換衣服下班回家，剛好與前來接班的同寢室友肖芃芃打了個照麵。肖芃芃和虞笙都是杭大服裝設計專業的本地學生，她個性跳脫，在學校裡也與虞笙的關係最好，看見虞笙要走，忍不住打趣。

“明天你就不來咯？”

“對。”虞笙微笑著點點頭，“已經跟店長請好假了。”

肖芃芃一臉八卦地撞了一下虞笙的肩膀，眼裡滿是揶揄的笑意：“真好，跟男朋友去度假咯，哪像我們這種單身寡人，還要辛苦在店裡打工。”

聽對方提起自己的男朋友，虞笙反倒失去了接話的興致，她默默脫下身上的工作服塞進儲物櫃裡，露出了穿在裡麵的T恤，這是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領口因為經常搓洗已經隱隱有了毛邊，衣服顏色也有些微微泛黃。換好衣服，虞笙又重新戴上了她那副標誌性的黑框眼鏡，加上被她用一根普通黑色皮筋紮起的長發，剛剛還算是個利落的打工人，現在就成了一個書呆子。

肖芃芃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裡嘖嘖道：“你明天不會就這樣跟男朋友去度假吧，也太素了，好歹買幾條漂亮的裙子啊。”

虞笙關上儲物櫃：“我是去采風寫生的，又不是去海邊，買什麼裙子啊。”

肖芃芃恨鐵不成鋼：“你也太不解風情了點，真替你男朋友惋惜。”說完，肖芃芃眯起眼睛故作色氣樣湊近虞笙的耳畔，“這麼好的身材，他看不到……”

虞笙略顯窘迫，她佯裝要打肖芃芃，嘴裡卻說著：“還有幾天就開學了，你設計作業完成了嗎？”

開學後，兩人就是大三的學生了，杭大的服裝設計是招牌專業，因此在學業上也十分嚴格。虞笙知道肖芃芃貪玩，想必作業是還沒動過的，果然，她話音剛落，便聽見肖芃芃爆發出一聲哀嚎。

“你們這種好學生怎麼專戳人家心窩子啊！我今天下班得打包兩杯咖啡回去，通宵鏖戰！”

“那小心身體哦，我先走了。”

“再見再見，玩得開心點喲！”

迎著晚霞，虞笙乘坐上擁擠的26路公交，坐三站來到位於二環的榮興裡——一個有著四十年房齡的破舊小區，也是虞笙從小長大的地方。她踮著腳，熟練地越過小區門口幾個修路留下積滿了水的大坑，徑直來到三幢二單元。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虞笙掏出鑰匙打開一樓的大門，使勁跺了跺腳，聲控燈卻沒亮。

她歎了口氣，掏出自己那支老舊手機打開手電筒，一路來到二樓，在203室門口停了下來。

正值晚飯時間，樓裡充斥著厚重的油煙味和喧鬨的人聲，然而打開自家的門，迎接她的卻隻有冷清的黑暗。她離開時是什麼樣，回來還是什麼樣，沒有人等她，也沒有熱飯熱菜，十幾年來一直如此，她都習慣了。

就在她即將關門之時，對麵鄰居家的門突然打開，相熟的鄰居阿姨探出頭來，熱情地與虞笙打招呼。

“我聽聲音就曉得是笙笙回來了，今早阿姨燒了好多菜，你過來一道吃伐？”

“不用了，我一會約了線上課程，隨便吃點就好了。”虞笙下意識扯謊，對於鄰居們的熱情，她往往不知道該如何招架。

“那阿姨給你找個碗裝一點好伐啦？”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虞笙連連擺手，“我網課要來不及了，謝謝阿姨啊。”說罷，她趕緊將門關上，一句“小姑娘真慘古哦”便被關在了門外。

可憐，這幾乎是虞笙從小聽到的大的詞。說起來，虞笙也算是這個小區的“知名人士”了，小時候，因為爸爸酗酒家暴，媽媽帶著三歲的妹妹跑了，卻把年僅六歲的她留在了這個家裡。因為媽媽的離開，爸爸酗酒更加嚴重，一次酒後失手殺了人因此蹲了局子，很快就因為各種並發症死在了獄中。起初虞笙還有爺爺奶奶照顧，但當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後，她就開始獨自生活了。

社區的各種部門也不是沒有上門來關心過，但虞笙堅持要繼續住在這間房子裡。其實長到這麼大，她早已不再相信什麼“媽媽會來接你”的這種鬼話，然而心中多少還是有著一些放不下的執念。

開燈、換鞋、放下包包，打開冰箱，拿出昨天的剩飯，簡單地弄了個蛋炒飯當晚餐。吃飯的過程中虞笙掏出手機來看，果不其然，上麵有好幾個未接來電，來自於她剛剛交往一個多月的男朋友張京柏。她這個手機很破舊了，經常來電沒有聲音，導致她錯過很多電話，不過也不是什麼要緊的電話，加上她確實經濟拮據，也就一直沒有換掉這隻手機。

虞笙沒有著急給張京柏回電，而是先打開了網頁，開始瀏覽她一直關注的時尚版塊，大多都是各大品牌的春夏大秀的信息，還有一些歐美名模的動態，千篇一律，有些乏味。就在虞笙想要關掉頁麵時，突然掃到一條動態。瞬間，心跳停滯，她迅速點開那條動態，手指都因為激動而輕顫起來。

“即便是三年後，回看那年Acheson的春夏大秀，還是會為孟雪時所蠱惑，每日一問孟老師什麼時候回來拯救國內男模界啊！”

動態配圖是一張當年的秀場照片。照片上，一個看上去尚有些青澀的長發男生，穿著一身Acheson那年幾乎賣斷貨的歐式宮廷風格的玫瑰色絲綢套裝，自信、張揚又帶著幾分慵懶地走在T台上，像是從中世紀走出來的貴族王子。

動態發出後的短短幾分鐘內，評論區就爆了。

——博主詐騙！還以為孟老師回歸了呢！

——啊啊啊啊！是我驚鴻一瞥的孟老師啊！

——嗬嗬，人家都是花期過了才退出，孟雪時是花都沒開，他就不見了。

——走Acheson那年好像是十六歲吧，其實也不算小啊，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消失了。我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啊！至今模特界乃至內娛我都找不到代餐！

——同找不到代餐。（點煙emoji）

——冰山陰鬱小仙男，氣質太獨特了啊！當時比他話題度高的台風沒他穩，台步比他好的沒有他能蠱人。這哥要是沒退圈，現在應該已經是內娛頂流了，這不時尚界演藝界隨他挑？

——還記得那年大A的股價漲了多少嗎？

——隻記得那場大秀後，Acheson首席大設的嘴都笑歪了。

前排高讚：“美神曾短暫來過人世間。”

虞笙翻完評論區，回到前排在這條評論下麵點了個讚。

孟雪時，一個她為之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名字，一度令她愛意洶湧到無處宣泄隻能在紙上描摹，卻讓她神魂飛躍甘願奉之為繆斯。

其實這個博主發布的這張照片虞笙也有，一直夾在她筆記本的第一頁。

當年虞笙高考結束後，托一位鄰居姐姐的福，有幸到現場觀看Acheson的秀，擠在外圍的人堆裡遠遠瞥了一眼台上款款而來的孟雪時，幾天後，她就在自己的第一誌願那一欄裡，填下了杭大服裝設計專業。當時她的班主任極其不解，因為按照虞笙的分數，她本可以進京大，選一個熱門的專業，未來吃穿不愁，然而虞笙就為了那台上的匆匆一麵，選定了自己未來道路。

想了想，虞笙給這條動態點了個讚。

手指剛離開屏幕，來電提示就閃了出來，依舊是張京柏。虞笙按下通話鍵，那邊張京柏略顯疲憊的聲音傳來：“你可終於接電話了。”

虞笙掃了眼時鐘：“抱歉啊，下午一直在咖啡店打工，不能接電話，而且我手機……”

她還未說完，那邊張京柏再度無奈道：“都說要送你個新手機，你又不肯收。”未等虞笙有反應，他又開始說明天出行的計劃，語氣稍有些著急，似乎在趕時間。“從市區開到彆墅要大約一個多小時，明天上午九點我來接你，到那正好吃中飯，我有幾個朋友也會一起去，到時候介紹你們認識。明天到哪裡接你？”

虞笙想了想，她不太想讓張京柏到自己住的地方來，於是她就報了一個附近的標誌建築。“天街公園地鐵站二號口吧，那裡也比較好停車，我到時候在那裡等你。”

張京柏沒有異議，說了一句“你把那個地方的名字發我微信上，我明天導航過去”之後，便匆匆掛了電話。虞笙看著已經暗下去的屏幕，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麵前的蛋炒飯已經全然失去了熱氣，她也沒了胃口。

繼匆忙報了服裝設計專業之後，和張京柏的交往幾乎是虞笙此生做過的第二倉促的決定。細說起來，這兩件事，都與孟雪時有關。

那日偶然在咖啡店遇到來買咖啡的張京柏，虞笙鮮有地恍了神，因為張京柏是她目前為止見過長得最像孟雪時的人，雖然他們兩氣質天差地彆。張京柏是氣質儒雅的精英男士，孟雪時是冷漠而不可觸及的高山雪，但在看到張京柏那雙與孟雪時極為相似的眉眼時，虞笙還是抑製不住心裡的激動，偷偷瞄了好幾眼，然後一個不注意把他的點單搞錯了。就在虞笙忙不迭向他道歉之時，張京柏隻是好脾氣的笑了笑，然後遞過來一張名片，要虞笙下了班加他微信。

虞笙自認自己長相普通，和漂亮二字無緣，身上也充斥著窮人的窮酸氣息，不明白張京柏此舉是圖什麼，可那天在場的其他同事卻紛紛慫恿她拿下眼前這個一看就身份不俗的男人，畢竟過了這村沒這店，童話般的相遇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

或許是同事們起哄得太熱烈，又或許是虞笙這十幾年過得太過孤單，總之，她順水推舟一般接受了張京柏的追求，很快發展成為男女朋友關係。

隻是，每次見到張京柏的時候，虞笙都會心懷愧疚，她不知道，自己望著的人，到底是張京柏，還是透過張京柏，描摹她從未真正認識過的孟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