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畢業回到神奈川的那一天,她在家裡整理著自己的東西。
鬆田陣平送的舊CD、幸村姐姐織的圍巾、和小川照的一疊拍立得、室友送的相冊、離開學校時夾在書裡的櫻花……她收拾行李箱的手一頓,從夾層裡抽出了那封信。
他們比她早一天回來,現在應該已經把房間布置得非常宜居了,像寄居蟹挑選心儀的殼一樣。她把信放在窗台,拉開簾子就一定能看見的地方。
兩分鐘不到,有泉鈴又騎著自行車趕回來,寬鬆袖管灌滿三月的風,一腳刹在地麵,手一拍額頭。
信不見了。
“在看什麼?”
有泉鈴嚇了一跳,差點連車帶倒,幸好萩原研二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也扶住了把手。等她站穩,才遞來一方手帕。淡紫色的手帕上印著櫻桃花。萩原研二說這是上次她落在他家的,已經洗過了,正準備還。
“你有沒有在這裡看見…什麼東西。”
有泉鈴接過後胡亂地抹了把臉,又隨手把頭發撥弄到該去的位置,假裝在找遺失的物品。就像之前找手帕一樣。
“沒有誒。”
“……好吧。”她還是不甘心地問,“什麼都沒有嗎?”
“很重要的東西嗎?”萩原研二沒有回答,“我幫你一起找吧。”
“沒關係,不重要。”她強調,“一點兒也不。”
她一直以為早丟了。
四年,都足夠這些紙在地裡降解十六個來回了。
沒找到的時候確實有些緊張,但寫下來的內容實在是平常,有泉鈴不出三天就釋然了。隻是有些遺憾。
裡麵絮絮叨叨地講了很多事,仿佛寫給一個很少很少見麵隻靠書寫交流的朋友,記錄著如日記般的感歎與思考,洋洋灑灑幾大頁。
可能就是為了彌補自己沒有筆友的遺憾吧。如果不送出去,多年以後當成日記看待也是不錯的體驗,就算被彆人看到,也隻會覺得是於己無關的人物小傳。
除了在結尾用“我今天喝了七杯水”的口吻說了句“喜歡”。
“你管這個叫情書嗎?”小川都怕呼出的酒氣把紙熏軟,一手遠舉著信,一手捏扁了鋁罐,覺得他們就像缺斤少兩的定食套餐一樣不可理喻,前句話還沒說完又抬脖子去看那最後一行,再回過頭來繼續驚叫:“他又為什麼看懂了!”
她鬨的時候,有泉鈴就抱著膝蓋看著她笑,直到真情實感的“為什麼”連擊,才慢吞吞地回答:“我說得很清楚啊。”
小川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把紙湊到眼前,口齒清楚地念:“你想看《追憶似水年華》嗎?”
“嗯。”
“清楚嗎?”
“是啊,他聽過《青色珊瑚礁》的嘛。”
第二天醒來,氣溫更低了一些。
她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睡過整覺了,睡眠軟件的監測數據混亂成了摩斯密碼,每個夜晚都像是在給外星發送電報。
熱水撲臉,從下巴滴落的水珠像是融化的皮膚。
蒼白、瘦削、黑色眼圈。
有泉鈴有時候很佩服鬆田陣平,在踽踽獨行的四年裡,他好像也沒有把自己弄得特彆糟糕。
除了那像亂葬崗的煙灰缸。
今天是他的告彆式。隻需要獻花就可以了。焚燒和撿骨的環節實在是沒有辦法進行,他們上次就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將告彆的環節拉長,下午時再將照片和牌位一起帶回神奈川。
昨天提前走了的人今天又早早地來。放著衣物的棺木裡高堆著玫瑰、百合、紫羅蘭和小飛燕。有不少是市民送的,趕在上班前睡眼惺忪地入門,強打精神著留下兩句“英勇”和“節哀”,又著急地離開。
伊達班長也來了,像是剛通宵辦完案,困意濃得化不開。有泉鈴小跑著去買了兩罐咖啡,進來時他正往外走。
“我其實睡了兩個小時。”他說正要去買喝的呢,又忍不住打個哈欠。她捂著嘴勉強把哈欠咽了回去,擦乾眼角,準備繼續去門口幫忙。
“有泉。”班長叫住了她。
他說,那封信,萩原沒來得及給她,鬆田也沒有給她,他猶豫了很久,但娜塔莉說起碼要讓她知道。
他還說,信是在鬆田的書桌上找到的,書是旁邊放著的,他以前見過裡麵的信封,所以應該是交給她的。
她安靜地聽著,又想起了那瓶威士忌。
他跟家裡人說過,跟她媽媽說過,跟警校的朋友說過,跟爆處組的同事說過。
唯獨沒有跟她說過。
“班長,猶豫了很久是多久?”
伊達航似乎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是困的還是在回憶,好半天才說:“一個下午吧。”
“謝謝。”她說。
那鬆田一定猶豫了很久、很久、很久吧。
準備回去時,小川往好友的行李箱裡放了不少東西,拉上拉鏈掂一掂,比來時重了許多。
“你這個小的方便多了。”她又拉開一條縫縫往裡麵塞著零食,“如果是以前那個超大號,東西少一些就會像留了個黑洞。”
“東西少的話我會之帶包的。”有泉鈴在另一條縫縫邊上往外掏,“你還記得我的書包嗎?”
“那個打算讓我簽名的那個對不對!”
“啊……因為會暈色所以沒有簽了。”
“還是簽在本子上比較合理啦。”小川說,“我還留著呢,說不定哪位同學就成為議員了。”
“是啦。”
所以她的書包上到最後也隻有一個“Hagiwara”而已。
“你不跟阿姨他們一起回去嗎?”
“不用吧。”
“……”
“你真的不能接受和危險為伴的工作嗎?”
“是吧。”
“奇怪,你明明很喜歡看特工小說的。”
“那你也不能接受比你小十歲的男朋友吧?”
“如果我三十五歲了我就可以接受啊。”小川毫無負擔地回答,“我現在又不是十八歲。”
“所以是能接受的吧?”
“能啊。”
“所以我也能接受的。”
“什麼?”
“如果他真的想去我就可以接受啊。”有泉鈴拉上拉鏈,“我現在又不是二十歲。”
“……”
“說起來,你的假是怎麼請的?”
“……參加男朋友的葬/禮。”有泉鈴說,“主管姐姐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誒?沒說什麼嗎?”
“她說,‘恭喜,是前男友嗎?’”
“什麼嘛……”
兩個人笑作一團。
回到為了工作租下的房子,有泉鈴打開客廳的燈,行李就留在門邊,三兩下踢掉腳上的鞋,撲倒在沒那麼柔軟的沙發上。
翻過身,仰看閃爍著光芒的燈管,微弱得仿佛螢火蟲在裡麵工作,明明滅滅好一會兒,屋子才亮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涼涼的空氣帶著熟悉的香薰氣息從鼻腔攀到眉心,感覺疲勞有所緩解。
整理行李,打掃房間,清洗浴室,一刻不停。把嗡嗡不停的思緒和馬桶裡溺死的蚊子一起攪進漩渦裡,她感覺倦意又像藤蔓一樣纏上後背。
蜷縮著身子坐在毛毯上時,她再一次想起了過去。
“因為感覺被需要。”
萩原研二壓了壓圍巾,故意揚起語調,“雖然總是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但小陣平被誇的時候明明超級得意的!”才剛說到名字,鬆田陣平就喊著無意義的音節整個人撲上來,把重量都壓在“口出狂言”的幼馴染的肩膀上,萩原也隻能認輸地喊著“要窒息了要窒息了”。
因為被需要,所以很開心,很感激,很願意。
時至今日,她越來越明白,這些回憶是灰色的潮水,月色在水麵搖曳,撞擊礁石時迸濺出碎銀星點,宵寒襲肘,退去後留下的藻貝永遠在更迭。
而她逐漸認清這片海灘上每一條紋路。
寫完日記的最後一個字,有泉鈴合上本子放在床頭,側身去拉小燈,縮回被窩裹緊自己。
路燈陪月亮值班,飛蛾在光下共舞。
月光撥開窗簾探望入夢的人,流轉一夜終於摸清了床頭微陷的書封。
《追憶似水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