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忘憂幾乎記不清這個晚上是如何過的了。
自從小寶哭著告訴她柳梢傷口開裂,忽然發起高熱之後,她的靈魂就仿佛飄離了身體,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動全憑本能驅使的木偶,既沒有意識,也沒有情緒。
白大夫急急叫喊著快尋草木灰和布巾來時,她沒有慌亂。
白大夫發現柳梢牙齒緊閉喂不進退熱的湯藥時,她沒有氣惱。
白大夫說柳梢的熱退不下去許是熬不過今天時,她沒有難過。
當熹微晨光透過窗牗灑進屋內,落在柳梢蒼白脆弱沒有生機的麵容上,當白大夫拉起被子,想要蓋住柳梢的麵容時,薑忘憂終於有了反應。
她止住白大夫的手,一動不動地盯著柳梢的臉,忽然道:“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對……不對……”薑忘憂像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不住地呢喃,眼神空洞得仿佛沒有靈魂,氣息也逐漸慌亂起來,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激動,“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白大夫見她像是魘住了,強行按耐著心裡的恐懼,伸手到她沒有聚焦的雙眼前,輕輕地晃了晃:“忘憂姑娘?”
“我知道了!”薑忘憂甩開白大夫伸過來捉她的手,猛然轉身跑出了門。
春雨如酥,煙雨蒙蒙,她的視野被整個遮蓋住,一切都模糊得像一場夢魘。冷雨淅淅瀝瀝地自天幕傾蓋而下,不斷地打在她身上,既讓她覺得疼,又讓她覺得冷,像是砸下來的不是雨水,而是冰刃,刀刀刺骨。
她跑過田間阡陌,跑過青石小巷,跑過雨打梧桐,跑過如與柳梢初見那天一般的如血殘陽。
她拍打著陳掌事的家門,一下又一下,直到夢中初醒的陳掌事打開門扉,問她有什麼事。
薑忘憂說想要馬上安排人送她回家。
陳掌事麵露為難:“這,臥虎幫最近肆虐橫行,底下的人……實在不敢去啊。”
陳掌事嘴巴還在不停地張合,像是在安撫她讓她耐心等待,薑忘憂卻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裡。
她隻看到了照在陳掌事側臉上的橘紅微光,順著光線看過去,田野儘頭的如血殘陽緩緩升起,將整個天穹燒得殷紅。
這哪裡是什麼如血殘陽,分明是初晨的朝陽。
失去的所有情緒忽然一下全都回來了,疑惑,驚訝,憤怒,悲傷,連同寒涼刺骨的料峭春雨一起猛地灌進了她的身體裡。
她流了淚,淚水順著雨水一起下滑,最後落到地上變成泥水,再濺回她的鞋麵留下臟亂的泥漬。
像是這輩子再也洗不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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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忘憂麵容平靜地坐在堂上,看起來像是沒有情緒。
“姑娘,且注意身子,莫要染了風寒。”陳掌事向她捧上一杯熱茶,見她麵無表情地接了茶,以為她是接受了現實,輕聲道,“姑娘莫要擔心,隻需那位陸公子回去給東家報了信,這兩天便會有人來接你了,到時回去也安穩些。”
薑忘憂卻開口了:“等不了了。”
柳梢還活著的時候便一直讓她等,如今柳梢等得人都死了,還要讓她等到什麼時候?
她今日便要回去取她為柳梢準備的禮物,她要讓柳梢毫無遺憾地落土為安。
薑忘憂的態度執拗:“也無須彆人送我,給我一匹馬,我自己回去。”
“姑娘……”
見陳掌事還欲再勸,薑忘憂直接打斷了他:“牛車也行,今天中午送到白大夫門口,我到時候出發。”
說完薑忘憂就直接起身走了,任由陳掌事在後麵高聲挽留,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見薑忘憂一回來就瘋狂收拾東西,白大夫敏銳地察覺到她身上的不對勁:“姑娘這是要走?”
薑忘憂用喉嚨低低地“嗯”了一聲。
嚇得白大夫大驚失色:“外麵可還有臥虎幫在堵人,怎能這時候走!”
薑忘憂沒有做聲,悶頭繼續收拾。
白大夫拉住她的手不讓她動,目帶懇求道:“忘憂,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可知你被臥虎幫捉住了會是什麼下場?”
“一刀砍死,或是先奸後殺!”薑忘憂心底的情緒再也克製不住自己,看著白大夫神情激動道,“若是真被捉到了,我便捅死最近的一個山匪,再一刀捅死自己!決不讓他們這群害死柳梢的惡徒得逞!”
“你可還有什麼要問的——”薑忘憂目光灼灼,像是下定了決心,再無更改的可能。
可白大夫看見了,薑忘憂的眼中有水光,嘴也微微地抿著,分明一副手足無措所以隻能豁出一切的樣子。
白大夫的心裡一下變得柔軟了,無視薑忘憂軀體的僵硬,輕輕地伸手攬住薑忘憂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柳梢的事讓你很傷心。可你不要忘了,她是為了救你才受的傷,若是讓她知道她拚儘全力救回來的性命,卻被你這樣棄如敝屐,你讓她如何安心?”
察覺到薑忘憂態度鬆動,白大夫乘勝追擊,曉之以情道:“還有你爹,你可想過若是你死了,你爹怎麼辦?薑家怎麼辦?你的未婚夫婿又該怎麼辦?”
周聞道!
若不是他來挑唆柳梢,柳梢又何至於落到臥虎幫手中!更彆提那臥虎幫!連官府都拿那臥虎幫沒辦法,若是她真的平白無故死了,誰又能追究臥虎幫到底呢!
薑忘憂被重重情緒籠罩下的理智逐漸回歸。
她不怕死,她隻怕死得沒有意義,死得將最後一個會替柳梢報仇的人也徹底抹滅。
她走到柳梢床前,她的麵容已被被子徹底蓋上,安靜得沒有一絲生氣。
可薑忘憂好似一點也不害怕,她走過去將柳梢冰涼的手放回被子裡,又溫柔仔細替她地掖了掖,然後一下跪在了柳梢床前。
“姑娘!”白大夫驚呼,想要來扶,薑忘憂卻抬手製止了。
她鄭重其事地衝柳梢磕了個頭,聲聲鏗鏘道:“柳梢,害死你的人還在逍遙法外,我這條命還要留著回去替你報仇,所以委屈你還要再等一等,不過我答應你,哪怕傾家蕩產,我也一定懸賞各路高手替你報仇,用仇人的血祭你的輪回之路!”
她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個頭,每一個都響亮真切,聲聲可聞。
幸運的是,她沒有讓柳梢等太久。
中午吃飯的時候,門外隱隱傳來陣陣馬蹄聲。跟白大夫對視一眼後,薑忘憂推門出去了。
隻看到高頭大馬上坐著的高挑少年,衝她笑著點了點頭:“薑姑娘!”
是連飛羽。
“連公子如何回來了?”薑忘憂不自覺地向他身後看去,像是在找什麼人。
發現後麵並沒有出現想象中的那個身影後,她又對上了連飛羽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咳咳,連公子回來可是有什麼事?”
連飛羽眼中笑意更甚:“我回來不過是為了護送一個特彆的人。”
“特彆的人?”薑忘憂順著連飛羽的視線看過去,小路的轉角出現一輛馬車,馬車的車簾緩緩撩起,露出一張熟悉的麵容。
“桃枝!”薑忘憂一下認了出來這人是誰,飛也似地迎了過去,同下了馬車的桃枝擁在一起。
“桃枝——”好不容易見到熟悉的人,薑忘憂這些天積壓的諸多情緒終於得到釋放,狠狠地抱著她抒發了一番。
將柳梢的事情同桃枝說了清楚,她又領著桃枝去見了躺在床上的柳梢,然後同桃枝狠狠地對著哭了一通,將所有的悲傷都釋放了個徹底。
看著桃枝哭得紅腫像個桃子般的眼睛,薑忘憂反倒充當起了安慰人的那個角色,拍拍桃枝的肩膀道:“我會替柳梢抓住臥虎幫那些人的,哪怕傾儘家財。”
不知哪裡說錯了,聽見這句話,桃枝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眼中儘是恐慌。
她聲音顫抖:“姑娘,桃枝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的——薑家出事了!”
薑忘憂手裡的茶杯“砰”地落在了地上,裂得粉碎。
在桃枝因為慌亂而顛三倒四的敘述中,薑忘憂終於知道了她待在莊子上的這段時間裡,薑家都發生了什麼。
護送她的護衛和車夫當天便安然無恙地回了薑家,可她卻遲遲沒有消息。
父親派家丁來莊子上找她,可還沒能等到消息,便收到了臥虎幫綁架她要求換錢的信。
王掌櫃覺得其中有詐,讓父親等待次日下午的回訊再做定奪,可時間到了,沒等到家丁的回訊,卻等到了那個家丁的屍體。
父親關心則亂,決心順從臥虎幫的勒索,傾儘家財將薑忘憂換回來,王掌櫃則為求穩妥偷偷報了官,讓官差在臥虎幫規定的地點附近埋伏,想跟著臥虎幫的人,一路尋到他們的營地,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可時間到了,父親將匣子按要求埋在了樹下,卻遲遲沒有等到臥虎幫的人來拿。
官差整整等了半天,都快以為是薑家在戲耍他們的時候,他們忽然看到那棵桃花樹晃了晃,連忙趕過去查看,可樹底下並沒有人,隻有一個小坑,裡麵的匣子竟然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飛了!
官差並不相信還有這等奇事,查看了周遭的環境,卻發現除了父親的足跡,並沒有其他人的足跡。
隻能是薑老爺自己拿走了!
被戲耍的捕頭憤懣不已,拒絕了薑家前去營救薑忘憂的請求,覺得這不過是另一場玩笑,不願再管。
“交了錢也沒能等到姑娘回來,大家都說臥虎幫一定是拿了錢出爾反爾了,若不是連公子來報信,桃枝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姑娘了!”桃枝又抱著她號啕大哭起來,為她的死裡逃生而慶幸。
可薑忘憂卻高興不起來。
這哪裡是臥虎幫的手筆,分明是周聞道趁消息不便從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