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帶著六七個宮女進來,每人都端著幾匹料子,皆為月白。
池荇雙眼放光,跪在地上憨笑謝恩道:“這怎麼好意思,都是這般好看的料子,都讓民女帶走了豈不浪費。”
她和阮煙兒被師傅一個隻愛喝酒的糙漢養大,從小到大最是羨慕其他小娘子精致的發髻,繁複的衣裙。奈何日子實在貧苦,多是她們衝著彆的小娘子咽口水。
“齊嬤嬤,你先挑匹好的,在她身上比劃比劃,哀家想想有什麼首飾能配。”
齊嬤嬤剛挑起一段月華錦搭在池荇身上,門外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太後娘娘三思!”
殿中裡的人都有些懵,齊齊朝門外看去,是太子。
他的一身煙灰錦袍略有淩亂,胸口劇烈起伏,雙頰微紅額角晶瑩,顯然是一路跑來的。
見眾人都停了動作向自己行禮,他才幾步跨入殿內叩拜:“孫兒給太後娘娘請安。”
太後心中納罕——他不是一大早就已經來請過安了嗎,怎麼還來?還行這樣周全的禮,恐怕是出了什麼事。
難道皇帝終於要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手了?
想到這裡,太後心口一沉。
“起來罷,仰行,怎的這般狼狽?"又扭頭吩咐齊嬤嬤:"給太子上茶。”
溫暨望卻不起來,他心臟幾乎跳出胸口——差一點,自己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
一盞茶前,阮煙兒哭著溜進太子府,求他去慈寧宮救池荇,偏偏他臨走時遇到父皇派來送丹藥的道士,耽誤了好一陣。
他怕出意外,打發道士後一路跑來,正撞見齊嬤嬤要用白綾勒死她。
溫暨望平複呼吸,說道:“太後娘娘,唐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有心親口對她道謝,但因怕耽誤了小娘子的名節,遲遲沒有機會。今日聽聞她來了您這裡,所以特地趕來。”
太後點點頭,深以為然:“嗯,是該道謝。”
溫暨望深深拜下:“還請太後看在孫兒的麵子上網開一麵,留下她一條性命。”
池荇:“……”
太後:“……”
太後沉吟片刻,強忍笑意:“罷了,再去庫房挑些彆的料子來。白色雖清雅,到底有些忌諱。”
溫暨望瞬間了然,雙頰緋紅:“是仰行誤會了……”
太後挑眉:“這是跑著來的?嘖,哀家竟不知你還是個情種。”
“太後……”
溫暨望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處辯解,反而心中坦蕩起來,怕她死怕她受傷,也無甚好隱瞞的,他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寬慰中,溫柔地看看正在忍笑的池荇道:“太後說笑了。”
今日本就換了新衣,再加上來慈寧宮算是有驚無險的過了關,又看到有人如此在乎她的生死,池荇心情大好,將身子往陽光下移了移,好讓溫暨望發現自己今日的不同。
他自然都看在眼裡了。過分美麗的女子,哪怕一身黑也壓不掉她半點光芒,隻是心中有些澀然,懷念她眉心那一點朱砂,對,隻是朱砂。
太後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這小木頭疙瘩,算是承認了?也好,總比他爹滿皇城給人送毒丹強些。
她突然對這個一直不親近的小輩起了逗弄的心思,“哀家宣她來,正是因為國師之事。宮裡的傳言你應當也聽說了,若哀家給他們二人賜婚,你看是否合適?”
溫暨望依舊嘴角噙笑,眼神卻藏不住的黯淡了幾分,“若這是唐姑娘的意思,本宮自然祝福。”
池荇慌忙搖頭拒絕道:“太後娘娘,您就不要開民女的玩笑了。”
太後冷笑。
太子皮囊生的好,性格卻不中用,什麼都不知道爭上一爭。
若是自己……太後不著痕跡地打量池荇,滿意地點點頭……若自己是太子,現下就跪下求賜婚,哪有那樣多顧慮去猶豫?人生什麼時候能無憂?
她站起身拍拍青年的肩膀,“方才不過是說笑,唐丫頭二八年華,許給國師豈不委屈。我看,不如許給周嬰。”
溫暨望極少得祖母這般親近,自然明白她是在拿自己打趣,剛想說什麼,卻覺心口血氣翻湧,控製不住地噴出一口鮮血。
大片鮮血浸濕了腳下的絨毯,他整個人像被抽出了生命般輕飄飄的倒了下去。
太後手忙腳亂的扶住溫暨望,衝同樣震驚的宮人大喊:“快傳禦醫!”
難道是被自己氣的?太後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溫暨望麵色蒼白,呼吸短促無力,睫毛一直在輕顫卻始終不曾張開。
池荇又從簡單的快樂中被抽出,感覺心臟像是停跳了幾拍,腦中開始出現父親和祖父飲下毒酒後的一幕幕。
她不想再體會一遍親眼看著珍重之人生命逐漸消散了,可明明想轉身逃開,卻忍不住將手緊緊覆在他的胸口上,感受他的心跳。
茲事體大,太醫很快趕來,池荇被手忙腳亂的醫官們推到一邊,行屍走肉般看著他們驗毒施針,灌藥,耳邊傳來父親當年的話:
“是父親無用,護不了你,待你為我和你祖父收棺後,便隨你母親姓唐罷,從此跟著乳娘過活,再不踏入開陽……”
不知過了多久,為首的張禦醫安排內侍將人抬走,對已端坐在太師椅上,滿麵肅殺之氣的太後道:“稟太後娘娘,微臣行醫四十餘載,從未見過此病症。太子殿下既無隱疾,亦無中毒跡象,依微臣之見,或可請國師來看看……”
“荒唐!說出這番話,不配為醫!”
太後盛怒,將手邊茶盞狠狠擲出,正中那老太醫的額角。
池荇從遊離中清醒,看向捂著額頭沉默的禦醫。
他是一個清瘦挺拔,須發皆白的老者,麵對太後盛怒,無波無瀾,下跪道:“微臣無能,太後娘娘若覺微臣無用,可請其他禦醫來共商解決之法。”
太後環視四周,“其他禦醫呢?都站出來說話。李公公,你去把禦藥房裡的,還有休沐在家的,統統給我請來!”
餘下的禦醫與醫官顯然沒見過這般風浪,已被太後威壓嚇得幾欲昏厥,可說法皆與孫院判無異。
池荇心凝眉,不對。
他們的說法不對。
尋常情況下大夫碰到未見過的病症,都會先懷疑患者是否是得了罕見之症,抑或是中了奇異之毒,像現下所有人都咬死了要見國師,必是事先安排好的,抑或是……不可說的。
難道他們都認定是仙丹的問題,所以不敢明說?
可往常那些大臣們,甚至太後娘娘吃了“仙丹”感到不適,他們也未曾如此諱莫如深。
不過,若是眾口一詞等國師來“救命”,也就證明了溫暨望眼下並非生死攸關,而是成為了國師手中的一步險棋。
趁屋中人心惶惶之際,她將自己的帕子浸濕,蘸取了溫暨望吐出的汙血收好。池荇快速思考著,觀察每一個人的細微表情,忽地神色一變,若溫暨望是因仙丹而昏迷,那同樣食用了仙丹的太後娘娘,最“穩妥”的狀態也應是昏迷。
“太後娘娘,民女有事要報,還請屏退左右。”池荇行禮道。
“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哀家現在隻想知道這諾大的太醫院,還有沒有一個敢說真話的!”太後顯然怒極,並不想理會她。
池荇:可是我想說的真的很重要……
她把心一橫,掏出隨身攜帶的鼻煙壺,不著痕跡的點出迷藥至自己虎口,再次請求:“太後娘娘,民女確有要事,可否到近前說話?”
太後不耐煩地點點頭。
池荇狗腿地小跑上前,借行禮將迷藥揮至太後鼻下,接著也裝作慌忙地扶住倒下的太後,大喊:“禦醫,快!太後娘娘也暈倒了!”
一邊說,一邊趁太醫擁過來的瞬息將散落的粉末抖到地上。
不出池荇預料,幾個太醫滿臉高深地一番查驗,得出結論:
這事兒得找國師來。
於是混在人群中得池荇再一次見到了自己剛拜師兩天的師傅,和大盛國的帝王盛昭帝。
盛昭帝很普通,池荇甚至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有些虛胖的中年男子掌握了盛國二十餘年的生殺大權。
他沒有太後的威儀,沒有太子的矜貴,身上穿著件寫滿經文的大袖衫,腳步虛浮,倒像個戲台上的醜角。
聽完禦醫講述後,他有些不安,湊到林鹿耳邊低聲道:“國師,該不會是我的仙丹又煉壞了罷……”
林鹿輕輕皺了下眉頭,不著痕跡地將二人距離拉遠一些,淡淡道:“那一爐由微臣跟您親自看著,同爐十顆均被人食用了,並無異常,今日種種絕非丹藥問題,還請陛下放心。”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太後娘娘和太子的病症確實來得詭異,微臣還須些時間等待吉時,窺探天機,請陛下放心,微臣定會解決此事。”
盛昭帝如釋重負,抬腳便往外走,“那爐藥分明是寡人煉得最成功的,定然不會出錯……咳,寡人實在不忍看母後與太子受罪,這裡就仰仗國師了。”
池荇目瞪口呆。
見到盛昭帝前,“昏庸”這個詞在池荇腦海中隻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
此時此刻,那兩個字正清晰而鮮活地掛在盛昭帝頭頂。
林鹿注意到了在人群中眼神內斂卻明顯心事重重的少女,他招招手:“過來。”
池荇低眉順眼地跟過去,踏入安置太子的宮房。
林鹿立在床榻邊,又細細問了太醫二人暈倒的前後經過,發現太後少了吐血這一症狀,他心生懷疑,問池荇:“太後娘娘暈倒前,是你在她身邊?”
池荇冷汗漣漣,低頭稱是,又補充道:“太子殿下暈倒前,徒弟亦在他身側。”
林鹿用眼角瞥著這個矮小單薄的少女。
太後理應也吐血的,現下卻隻是暈倒,是丹藥出了問題,還是被人蓄意乾擾?是她麼。
雖不影響整盤計劃,但依林鹿謹慎的性子,絕不能容忍身邊有隱患。
現下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今日之變與眼前少女有關。
林鹿輕拍少女的肩膀,他指尖的冰涼透過薄薄的春衫順著池荇脖頸傳到頭皮。他低下頭輕聲道:“事關兩宮主子安危,未免有人查到你身上,你還是回玄寧宮安生躲好,等我回去,知道了麼?”
像被毒蛇纏住了命運的後脖頸,池荇後背發涼,心中警鈴大震:
老天,還是叫他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