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被囚禁在木屋的七天,封斂終於和白井互通了姓名。
按照白井的說法,等到十一天後,村子裡舉辦神事的時候,就會放封斂離開。
雖然依舊被囚禁著,但封斂意外和白井成為了朋友。
不、說是朋友的話,是有些名不副實的。
從封斂的視角來看,他倒是覺得自己更像是個樹洞、老師這樣的角色。
“我討厭村子裡的所有人。”
“村子裡的人和外麵世界的人一樣醜陋。”
白井靠在木板上,自說自話著。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封斂努力去開導她。
白井卻又不說話了。
沉默了幾秒,她就像沒事人一樣,快速地轉移了話題。
“學校是很好玩的地方嗎?”
“大概吧?”
“比起好玩,大家去學校裡,主要是為了學習知識。”
封斂認真地回答她的問題。
但是白井隻是悶悶地哦了一聲。
她像是突然興起,又問了一句。
“那學校裡會有很多人嗎?”
這個問題倒是簡單。
封斂點了點頭。
“是有很多人。”
“那我討厭學校。”
這樣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情緒,讓封斂忍俊不禁。
“你討厭身邊有很多人嗎?”
白井又不說話了。
真是奇怪難懂的孩子。
不期然,這樣一句感歎出現在封斂的心裡。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並沒有嫌惡白井的意思。
“其實不隻是學校,隻要人活在世上,身邊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羈絆與親緣,沒有人是真正孤獨、孑然一身的。”
他想要開解白井那過於封閉的內心,因為過於偏執孤僻,對孩子日後的成長非常不利。
但是看起來十分冷漠的白井,卻異常的聰明。
“你是在說教我嗎?”
封斂愣了一下。
“你是老師嗎?”
老師的概念,是不久前封斂解釋給白井的,現在倒是被白井直接挪用了。
老師什麼的、他就是個連國中都沒去過的孩子,這樣的自己又怎麼可能成為老師呢?
“不是啊,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那你不能說教我。”
白井的意思,這下子就很簡單明了了。
隻有老師才可以說教她,渡邊秀明不是老師,所以他不能說教白井。
封斂啞口無言。
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嗎?
麵對這樣的白井,他有些哭笑不得。
一方麵為白井擁有如此出色的思維反應能力而驚喜,另一方麵又為白井從未受到過教育而感到遺憾。
這樣聰明的孩子,如果能送去學校的話,前途是有無限可能的。
“抱歉,看來是我太沒有距離感,讓你感到困擾了。”
他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對待白井的態度了。
明明是同齡人,但是自己卻總是用著長輩的態度口吻對待她,這個樣子,實在是傲慢。
封斂有些懊惱。
對於他的道歉,白井輕哼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我也有很多討厭的事情,對你說著些大道理,其實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團糟。”
這倒是引起了白井的一點興趣。
“比如呢?”
“嗯、比如……我很討厭吃藥。”
他想起了躺在病房的那七年。
“藥片實在是太苦了,苦到每吃一口都會嘔吐。”
這一點他倒是沒有誇張,住在醫院的那些天,每天各種形形色色的藥品吃著,吃進他肚子裡的藥甚至比一天吃的飯還多。
所以後麵他的胃也出了問題,隻能吃一些流食。
“藥嗎……我也討厭。”
白井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
她神魘的時候,喝下去的各種湯藥,確實是難喝到讓人想吐,往往是喝下一小碗,那苦澀惡心的味道會殘留在嘴巴裡整整七天。
“其他的話、”
封斂忍不住笑了一下。
“其實和白井小姐你差不多。”
“我也很討厭身邊圍著好多人。”
明明是正常地閉上眼睛睡覺,再次睜開眼睛卻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天之後,病床邊總圍滿了醫生護士。
所有人帶著口罩忙碌地工作著,裸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冷漠又麻木。
視線越過數不清的醫護人員,在病房的外麵,站在麵帶微笑的管家和前來慰問的各種小家族的陌生代表。
他的病房裡總是擺著各種各樣精致昂貴的果盤和花束,那些全部都是前來探病的外人帶來的。
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病床邊圍著的人,他都會發出無意識的感歎。
啊、好像又差點醒不過來。
所以,對於封斂來說,身邊圍了很多人,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事。
“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白井猛地轉過身來,隔著木板看向屋子裡的封斂。
她黑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知道她為什麼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封斂點了點頭,如實回答自己的感受。
“嗯。”
白井又不說話了,但是透過薄薄的木板,封斂聽到了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如果、那個……就是說……”
她殷切地開口。
嘴唇開開合合,卻讓人完全摸不準她的意思。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白井又安靜了下來。
從這天起,封斂明顯感覺到自己和白井的關係,變得不一樣了。
他說不出是哪種不一樣,但是應該是向好的方向變化了。
接過白井送進來的野果子,他拿到嘴邊咬了一口,往日裡酸澀的果子居然帶著幾絲甜味。
是成熟的季節到了嗎?
他看著手裡外皮顏色都變黃了不少的果子,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這個果子是什麼品種呢?”
他對著木板後的白井問道。
白井顯然有些詫異,不明白他詢問這個果子名字的原因。
“很重要嗎?”
“吃進肚子裡的東西,還需要有名字嗎?”
她的語氣透著迷惑,看來是真的認為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不需要名字。
“當然,有名字的話,才方便下次再找到這個東西。”
“然後再吃掉?”
白井接上了封斂的話。
“嘛、這個想法也沒有錯。”
“這些天一直吃著這個果子,時間久了,總是會好奇它的品種的,如果白井小姐感到困擾的話,可以當做我沒問過這話。”
封斂露出了笑容。
“最近變甜了,要嘗嘗嗎?”
他把碗裡賣相最漂亮的一個果子拿在掌心,順著麵前的缺口伸了出去。
來自男性的手掌從缺口處探出,它寬厚修長、長著許多繭子,和白井自己的手截然不同。
一枚淡黃色的果子靜靜躺在掌心的紋路上。
渡邊秀明在向她分享食物。
又不隻是食物。
她想起了這些天從渡邊秀明嘴巴裡聽到東西。
還有、
——禁忌。
白井垂下睫毛,黑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那枚果子,她的手指微蜷。
巫女是不被允許接觸本村以外的外男的。
她們居住在山洞裡。
一切都吃穿用度都由狐隱負責,所有人都不能直視巫女的臉,神之威嚴不允侵犯。
而現在,收留渡邊秀明、
她已經犯了大忌。
作為目隱村百年來最優秀的巫女,她已經犯下滔天大罪。
現在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拒絕渡邊秀明的示好,把他的存在告知與狐隱,然後執行天誅,驅逐汙穢。
但是、
白井一動不動。
她黑色眼睛像是無機質的琉璃,又像是更古不化的堅冰幽泉。
要接受嗎?
白井並沒有思考很久。
在封斂看來,她隻是停頓了一秒,就接過了自己掌心的果子。
“快嘗嘗,應該是好吃的吧?”
哢嚓——
白井麵無表情地咬下一口果肉。
她堅定又緩慢地咀嚼著,默默吞咽著自己的離經叛道。
青澀的果肉口感清脆,蘊藏著豐沛的汁水。
白井吃不出味道。
她的味覺早在兒時的一次次神魘後就損壞了,但是那時的苦澀作嘔,一直綿延至今。
她接過了男生掌心的誘惑,然後將其吞咽下肚。
“嗯。”
將整顆小果子全部吃完,她的語氣十分平靜。
擦拭著嘴角殘留的汁液,她麵無表情的臉龐上,鑲嵌著一雙焮天鑠地的眼睛。
日子一天天流逝著,封斂用石頭的尖銳部位,在木板上刻印記錄著自己來這裡的時間,這一幕被白井撞了個正著。
“你在乾什麼?!”
白井似乎對他這樣的行為極其抵觸,她發出了很刺耳的聲音。
“你要在牆上貼什麼?!!”
封斂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白井情緒這麼激動,耳膜陣陣刺痛,他放下石頭,安撫著白井。
“隻是在記錄時間,沒有做奇怪的事情。”
白井沉默了下去,她似乎在透過縫隙,檢查著屋內,判斷著封斂話裡的真偽。
“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良久,她長鬆了一口氣。
“很危險。”
白井在某些事情上,總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
封斂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雪白的足襪在來的路上,沾上了露水,看著足尖的濕意,白井驚恐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
“渡邊……”
她的聲音有些晦澀。
“你會寫字?”
和狐隱一樣?
“嗯。”
畢竟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封斂覺得這並不是什麼需要隱藏的事情,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你——”
白井皺起了秀氣的眉毛,似乎想說些什麼。
“什麼?”
“……沒什麼。”
她彆過了臉,寬大的衣袖下,是攥緊的手。
“說起來、”
封斂卻突然來了點興致。
“白井小姐的名字很有意思呢。”
他在屋子的角落找到木板廢料,大概是搭建木板床時,被劈去的材料。
細長扁扁的一條,剛好可以寫字。
“白井小姐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意義?”
她皺起的眉心有幾分鬆動。
“很重要嗎?”
“不、該怎麼說呢……”
封斂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發問,給問懵了。
“大部分情況下,名字都承載著父母對孩子未來人生的期待吧?”
“……是嗎。”
“比方說,我的名字、秀明,大概父母是希望我的人生一片光明,成為了不起的人吧。”
封斂笑著解釋給白井聽。
“白井小姐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知道意義的話,才知道漢字該怎麼寫。”
白井歪了歪腦袋,黑色的長發如水傾瀉。
“しが、くる。”(死,來了。)
封斂愣住了。
白井卻點了點頭,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名字。
“しらい、”
她輕聲複述自己的名字。
“你會寫嗎,渡邊?”
手中緊握的石頭突然冒出股寒意,那寒意透過他的掌心,直達骨髓。
封斂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睜大。
しらい、
如果、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那樣的話……
那麼、
那還真是個簡潔明了的名字。
——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