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筆擱置在硯台上,示意孟溪來看。
微黃的白紙上,一行黑字寫的四仰八叉,字跡有些抖,可以看出少年在努力地寫規整,但也因此下墨太深,浸透了紙,留下深黑的墨團。
你到底是什麼人?
孟溪垂著頭,齊整的劉海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
“喳喳。”
黑雀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窗台上,跳了兩下,它身後的半輪彎月掛在天邊,數不清的星星注視著她,少年也注視著她。
孟溪抬起頭,唇角展開一抹淺笑:“神仙。”
聲音輕輕的,但仿佛印證她的話一樣,黑雀又叫了兩聲。
一陣風吹來,窗扇向裡動了動。
輕微的吱呀聲,孟溪見狀,伸手將窗戶關上,黑雀則跳到桌麵,低頭啄了啄紙張。
少年表情將信將疑,孟溪又道:“因為我是神仙,才能認出來你是妖,才能給銀鏈下禁製,才會……不需要沐浴。”她想起少年方才的表現,口中順從心意地補充了這麼一句。
少年瞪大了眼睛:“嗯哼哼。”為什麼?
孟溪聽懂了他的意思,躊躇了一下道:“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我不會變臟,就像溪流一樣,沒有人會去清洗溪流。”
“不過有時候我也會跟你們一樣沐浴,因為保持乾淨和衝洗是不同的感受,躺在水裡很舒服。”
她這解釋其實在常人聽來有些奇怪,但少年能夠理解她的意思,如果她說自己是道士捉妖師之類的,他可能就信了,但是神仙這一說辭,怎麼看怎麼離譜。
他轉身,又換了一張紙如法炮製地寫下:你叫什麼?
他其實想問神仙也有名字嗎,但是字數太長,索性乾脆直接問她叫什麼了,這次孟溪回答的很快。
“孟溪,子皿孟,溪水的溪。”
少年點點頭,在紙上寫下兩個字,指指自己。
“阿顯。”
這是少年的名字,阿顯昂了昂頭。
在孟溪叫出他的名字後,氣氛猝然安靜下來,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過了一會兒,孟溪又開始動手解自己的胸扣,阿顯腦子一白,猛地記起了自己為什麼要紙筆的了,他急躁地寫下一行字,孟溪辨認了好一會,才認出他寫的是:我要沐浴,你不許看,不許幫!
一個濃重的感歎號,幾乎要戳破紙張,紮進孟溪眼裡。
孟溪點頭:“好。”
好在客棧裡麵有盥室,而且是單間的小盥室,孟溪就隔著屏風在後麵等阿顯洗漱,阿顯一開始還覺得很怪,之後看到孟溪背靠著屏風,隻露出手腕,一動也不動的。直到他洗完出來,才發現這女子已經坐著睡過去很久了。
“……”
睡著的孟溪夢到自己撐著下巴的手突然飛走,接著腦袋一磕,瞬間驚醒過來,對上的就是阿顯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你洗好了。”她平淡地陳述事實,然後身體機械地走回房間,倒在地上一臉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始終跟在她身後阿顯:……鄙視。
第二日晌午,阿顯睜開雙眼,想伸個懶腰,熟悉的痛感再次傳來,他的手指腫脹感非常明顯,隻能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些天一直睡在籠子裡也沒什麼太大感覺,昨夜睡了一次床,今早起來反而腰酸背痛。
但他麵上一直是平靜的。他扭過頭看著地下,孟溪還維持著昨天晚上入睡的姿勢,跟個屍體一樣。
這人也真能睡,比他想的能睡,還以為神仙作息很規律呢,原來跟普通人也沒什麼兩樣。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窗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誰打開了,陽光直直的打進來,好一個豔陽天。
他眯了眯眼睛,抬起手腕,銀鏈子在白天發出的光很亮。又放下鏈子,用兩隻手腕抵著木棍兩端,用力向外拔,雖然半張臉的感知變弱了,有點費勁,但硬拔是能拔出來的。
再次確認這一點後,阿顯鬆掉了手。
孟溪醒來的時候依舊是被鏈子拽醒,這已經她已經第二次夢到手臂飛了,她機械地起身,眼神平淡的看著阿顯。
然而後者已經知道了她的平淡不過是一種本能,實際上腦子都沒清醒。
阿顯表情無語,用鏈子拽了她幾下,直到孟溪的眼神慢慢透出一些光亮。
“我醒了。”
孟溪看向他,起身流暢地穿起外衣,阿顯移開了視線,她熟練地給自己綰了頭發,完事又看著阿顯的頭發:“頭發要紮起來嗎?”
“……”
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認。
孟溪坐到他的床邊,由於手頭沒有工具,就直接用手指開梳了,阿顯內心撇嘴,身體卻誠實的背過身去。他頭發昨天才洗過,摸著手感異常的好,毛茸茸的,孟溪不自覺地多抓了兩下,然後從芥子袋裡掏出一根嶄新的紅頭繩,纏在鬆垮的馬尾上。
即使紮著馬尾也仍然有很多碎發,後腦勺、鬢邊、額前,真不知道他的頭發是怎麼做到雜亂成這樣的。
“好了。”孟溪放下手:“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然後再趕路。”
她還沒有忘記自己來這一趟的任務。
離開福來客棧之前,老板娘還叫人送了一套衣服給阿顯,整體是黑色,但質量比他身上那一套勝過太多。孟溪道完謝,便帶著阿顯到街邊的一家店鋪點了兩碗雲吞。
……
“我接下來要去一個叫淨安觀的地方,路途有點遠,你如果累了就跟我支會一聲。”
孟溪對阿顯說道。
淨安觀?
阿顯坐在桌前,思緒飄了一下。淨安觀是道家門派最有名氣的道觀,以張姓為首,是曆代捉妖師裡最有名望的一派。
她去那裡乾什麼?
孟溪說著,又想起來阿顯也是妖,問道:“你聽過祝氏嗎?”
阿顯搖頭。
孟溪對他也沒抱多大希望,他化形後的外表才十三四歲,即便妖族的壽命普遍比人類長,他的年齡也不會超過半百,不知道也正常,連她都是第一次聽說還有這麼個世家。
這隻能說明,這個世家是最近百年內才冒頭的家族,多半跟絳竹書上提到的桑蠱脫不了乾係。
“來嘍!”
“二位客官,您的雲吞,慢用啊——”
長相和藹的店老板端著兩碗雲吞放到兩人麵前,眼睛瞟到少年嘴上的木棍,不置微詞。這二位的打扮,一看就不是常人,他雖然好奇,卻也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問。
碗中熱氣升騰,鮮香四溢。
阿顯手腕支著下巴,頗有些看笑話似的盯著孟溪。
方才看她點的時候就想說了,但又覺得不如讓她自己反應過來的好玩,就沒提,這會看著這人沉默的樣子,著實想笑。
“我忘了你沒辦法吃東西了……”
孟溪拿勺子的手,舀也不是,放也不是,頂著對方的視線,她最終放下手,從表麵是荷包實則是芥子袋的袋子掏出兩顆黑藥丸。
“這是辟穀丹,可以緩解饑餓,給你。”
還真是神仙?這種東西都有。阿顯一點都不客氣,想伸手直接拿走兩顆藥丸,卻在剛要伸的時候突然放下,抬了一下手。
孟溪點頭,表示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後俯身,用指尖勾著他的下唇角,把兩顆藥丸一邊塞一個,塞進了他的口腔裡。
“……”
阿顯感覺自己像個藏糧的老鼠。
他牙關半合,牙齒之間的縫隙不大,藥丸無法通過,便卡在下顎的外側,導致臉頰凸出。
想也知道很蠢。
阿顯瞧了一眼孟溪。
神仙正忙於解決自己的溫飽,顯然不想負責他的售後問題,他隻好含著藥丸等它自己化開。
待孟溪把兩碗雲吞都吃下肚後,便帶著阿顯開始趕路。
-
淨安觀位於北部將夷山上,離中原地區有些距離,中間需要翻過一條大運河。如果乘馬車加上船行,其實花不了多長時間,但讓阿顯不理解的是,這位神仙,她喜歡徒步。
孟溪走在前麵,阿顯就落後她幾步跟著。
如果他不想走了,就會站著不動,然後等孟溪感到阻力,就會停下來等他。這種戲碼,他一開始還覺得好玩,幾次過後就受不了了。
“你要休息?”
孟溪垂著手臂問,銀鏈在她這端要高一點,到阿顯手上就顯示成傾斜的一條銀線:“需要吃東西嗎?”
她指的吃東西,是喂他辟穀丹。
阿顯不太想說話,他耍賴似的一動不動,就是不去看她。
他們已經走出了鎮子,周圍的樹木漸多,空曠之地越來越大,春末夏初之跡,氣溫逐漸上升,樹木的葉子也愈發茂密。四周深綠的一片,遮天蔽日。
阿顯靠在一顆樹旁,掙著孟溪的手臂,黑雀就站在他頭上的一根枝丫上,呆呆地望著他們。
孟溪站了一會兒,隨後歎了口氣,走到阿顯麵前,背對著他俯下身。
“上來嗎?我背你。”
她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身後的小少年有所動靜,便疑惑地扭頭去看,頭還沒完全轉過去,就感到肩上一沉。她順手勾住少年的腿彎,向上顛了一下,穩穩當當地背起了他。
“不舒服的話,記得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