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
人間的街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家家戶戶門前貼著黃符,簷下掛著成雙成對的橘紅燈籠。
燈籠裡冒出來的光亮,溫熱又模糊,與過路的行人,商販的叫賣聲,一同構成了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煙火人間。
“……”目光微閃,孟溪感到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她站在路邊的小巷裡,半邊身子隱匿在陰影處,一襲青綠色雙扣對襟布裙,外套一件細紗白袍,頭發半盤半散,對稱整齊,又從耳後分出兩縷垂到胸前。
隱匿在陰影裡的那半肩膀上,正站著一隻漆黑如炭的鳥雀。
偶有路過的人注意到她,多半也是被那小雀吸引,頓了兩秒又帶著古怪的眼神走開。
孟溪斂下了雙眸。
掌心憑空變出一枚巴掌大小、朱紅色的竹片,認真看了起來。
竹片剛落到手裡,瞬息間浮現出兩行金光密文,上麵寫著:祝芙,捉妖世家祝家之主母,體內豢養桑蠱,為禍一方。
祝?這個姓氏真不多見。孟溪心想。
這竹片名為絳竹書,是司命當年建造司命簿時留下的一塊邊角料,被司命用法術加持後,可以感應到當前時代下罪大惡極之人。
孟溪身為在位神仙,此行的目的,就是鏟除這個禍害。
她把絳竹書收到芥子袋裡,歎了一口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走吧黑雀。”
聽到她的話,黑雀歪頭,眨了一下豆豆眼,再睜開後,就變成了一雙紅瞳。
它啼叫一聲,朝著巷外的方向飛去。
“過來看啊!走過路過,各位瞧上一眼。”
“這兩個孩子是我從江南帶來的,無論姿色還是才藝都是一流!這個,身板瘦了點,可彈的一手好琴,這個矮了點兒,但長相是一頂一的。”
“大爺,大爺,您看看,帶回去當粗使丫鬟也算門麵了不是?”
黑雀撲棱著翅膀,飛到紮堆兒的人群裡,雙爪勾在一個蓋著麻布,遮的嚴嚴實實的大鐵籠的一角上。
“去去去,哪來的鳥……”
孟溪剛從圍觀的人群中擠進來,就看到一個穿灰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伸手在驅趕黑雀,她立馬挑了一下雙指,示意黑雀飛遠一點。
黑雀歪了歪頭,飛到圍觀群眾後麵一間屋子的屋簷上。
中年男子皺著眉,見鳥飛走,順手拍了拍籠子,仿佛驅趕晦氣似的,接著又抬頭笑嗬嗬地看著圍觀的群眾:“客官您瞧一瞧看一看,咱這都是手腳麻利的丫頭,隨便調/教/調/教就能乾活兒的……”
他說的是身旁那兩個低著頭的女子。
那兩個女子穿著尋常的衣裙,麵容乾淨,妝扮整潔,唯獨神情乖順麻木,低著頭一言不發,她二人的雙手都被捆在身後,顯然是受桎梏的。
孟溪又看了一眼屋簷上的黑雀,黑雀一身羽毛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紅瞳恢複成了正常狀態下的黑色,也就是說,離它最近的導航結束了。
黑雀是上古凶禽,以惡為食,能感應到世間所有的惡意,通常它會駐留的地方,隻會是是充斥著巨大惡意的地方。
孟溪還在思索。那個蓋著麻布的鐵籠子突然哐啷一聲,籠角向外傾斜了一下,又立馬恢複原樣。
變化來的突然,把圍觀的群眾嚇了一跳,孟溪也被人推搡著移了一點位置。
“什麼東西?”
“那裡麵裝的什麼?”
方才叫賣的中年男子臉色霎時變得難看。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都被籠子吸引著,籠子裡卻靜默了片刻,倏地又出現一陣鐵鏈和鐵柱相摩擦的聲音,緩慢且刺耳。
伴隨著一陣用力的嗚咽聲。
那聲音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悶悶的,帶著一些稚嫩,既像人的聲音,又像某種獸類的威脅。
“……我就不該把他拉出來!沒被馴化的畜牲。”
中年男子咬著牙啐了一口。剛想叫人把籠子拖遠一點,突然“砰”地一聲,籠子向外砸倒在地。
圍觀的群眾瞬間炸開,原本站在籠前的兩個女子,一個摔倒,一個反應快的躲到了一旁,倒地的那個,腿被籠子砸到,拉出了一道血淋子。
這時,籠子外蓋著的麻布突然出現一塊凸起,像是有人從裡麵做了個抓的動作。
倒地的女子徒然尖叫一聲,她手被綁在身後,便用腳底蹭著地麵向遠爬。
孟溪站在最前麵,想也沒想地上前把女子拉著扶了起來,女子靠在她的肩膀上喘息,恐懼地看向籠子。
眾人雖不理解那女子的反應,卻也意識到籠子裡關的應當是個難纏的家夥,腳步出溜著後退,目光卻牢牢粘在籠子上,帶著一種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探究欲。
麻布落地,露出裡麵關押的東西——
並非野獸,而是一個少年。
少年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穿著一件磨損嚴重的黑衣,頭發披散著,長短不一,每一撮都支棱翹起,像個銳利的刺蝟。他劉海雜亂,依稀能遮住眼睛,隻露出凶狠的目光,嘴裡還咬著一截實心木頭,兩顆犬齒半掩,好像隨時都要撲過來,從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似的。
孟溪被他那種不咬死人不罷休的狀態驚了一下。
懷中的女子似乎陷入了驚恐,身子止不住地顫抖,孟溪便輕輕按著她的臂膀。
就在這時,黑雀突然飛起來,在那少年的頭頂上盤旋了兩圈。
“……該死。”中年男子咬著牙罵了一句,見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討論,他嘴唇微動,轉身抄起一根木棍,罵道,“畜牲!你個狗娘養的,我讓你狂!”說著,把木棍一端狠狠敲向鐵籠。
少年手指節攥著鐵柱,死盯著他,一點要躲的反應都沒有。
“等一下!”孟溪連忙喊停。
中年男子隻感到手裡的木棍有一瞬間的阻力,便被人的喊聲吸引,瞪了過去:“等甚!老子教訓孫子,輪得到你多管閒事兒?”
孟溪一手扶著女子,另一隻手指向少年:“他,你賣嗎?”
少年被孟溪指著,一雙黑眸向她轉來,眯了一下眼,繼續釋放狠意,孟溪隻顧著和中年男子對視,沒有看他。
被人打斷動作,中年男子顯得分外不爽,他視線上下打量孟溪,眼瞳微轉,忽地收回了敲木棍的動作,臉上露出了小商販獨有的有利可圖的笑意:“賣,怎麼不賣。”
他微一昂頭,拇指指向少年:“這個,要十兩……”
話音尚未落儘,就見孟溪二話不說摸出了荷包,他脫口到嘴邊的話語,硬生生卡了一下殼,急忙改口:“黃金!對……十兩黃金!不二價!”
沒等觀眾反應,他也意識到這個價格有些離譜,又故作大方地找補了兩句:“你買了他,我把那兩個丫頭也一並送你。”
他眼神指向孟溪懷裡的女子,那女子瑟縮了一下,臉頰緊緊貼著孟溪的胸口。
“姑娘,你可彆聽他的!”
“他一個丫鬟賣五兩銀子,這三個加一起也才二十兩,十兩黃金……就是青天大老爺見了也得罵一句黑心。”
“就是!還隻要呢,獅子大開口,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你當在場的都是傻子嗎?”
圍觀的群眾指指點點,孟溪充耳不聞,動作流利地從荷包裡掏出一個金元寶,伸手遞了過去,活像一個渾身寫滿了“我很好騙”的散財童子。
中年男子被天降的大財砸的頭暈,生怕那錢長腿跑了似的,一把撈過金元寶,目不轉睛地盯著瞧,好在還有一絲理智克製著,沒有直接咬一口驗證真假。
一旁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真有錢啊!”
“不是姑娘,你怎麼不聽勸呢,這丫鬟小廝的,上哪兒買不是買,非要花這個冤枉錢,白白讓這黑心店家得逞……唉!”
“敗家子!”
“……”
孟溪忽略了周圍或驚歎或猜疑或忿忿不平的聲音,語氣平淡地開口:“錢你收了,這三個人我就帶走了。”
她原本想的就是把那兩個丫鬟一起買走,他既然說了一並送,也省的她多費口舌,至於錢財,對他人來說那是金子,對她來說隻是石頭罷了。
“好好好,我這就把身契給你。”
中年男子眉飛色舞,點頭哈腰地應答,腦子忽而冷靜下來,轉過頭指著少年,語氣有些顧慮:“姑娘,你彆怪我醜話說在前頭,這孩子,是我從燕門山撿來的,流浪了很久,不甚通人性。當初還傷了我幾個兄弟,差點叫他跑走,我怕他傷人,這才將他關了起來。但現在錢貨兩訖,你就是不要他了,我也不能返還的。”
這副霸王口吻,頓時又激起一陣風浪。
他這廂說完,那邊仿佛應和似的,少年狠狠把手腕上的鐐銬撞向鐵籠,“哐當”一聲,少年盯著男子的背影,眸中的怒火愈燒愈烈,隻是礙於嘴裡堵著的木頭,隻能發出嗚嗚的憤懣聲。
中年男子頓了頓,手裡握著金元寶,歎了口氣:“……姑娘,我可提醒你了,你若真要帶他走,便連這鐐銬也一並牽著,切記不可輕易解下。”
孟溪側頭看了少年一眼。
依這賣家所言,這少年行徑當真惡劣,她也的確從他身上看到了濃重的妖氣,不過作為妖族,居然淪落到被凡人關押,屬實叫人好奇個中原由。
見她看著自己,少年也不甘示弱地回視,孟溪頷下首,扶著女子去取賣身契。
“好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天色不早了,咱也歇業了,散了吧。”中年男子向外揮手趕人,一點不顧彆人的罵聲。孟溪拿著他交給自己的兩張身契,站到角落裡,把契書還給了那兩名女子。
“姑娘,你不要我們了嗎?”其中一個女子著急地問。
她體型偏瘦,正是剛才被孟溪扶著的那一位,由於方才驚嚇過度,這會兒臉色還很蒼白。
孟溪搖搖頭:“我不需要人照顧,你們照顧好自己就行……”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矮個兒的女子厲聲打斷。
“那你為什麼要買下我!”
她才說完這句話,眼眶就染上了薄紅,眼角也跟著不受控製地溢出一點晶瑩:“你,你上一秒還要買下我們,現在轉頭又說不要!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了?!我也是人!”
她抬了抬眼,隨手抹了一下眼淚,“……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種矯情的話,因為在你們有錢人眼裡,我們這種人就是連貓狗都比不上!”
“我就是天生賤命!我認了!可若你不買下我,我便有可能到府上做工!我沒了爹娘,如今無親無故,空有這副相貌也是招人禍!”
她一把拽去契紙,指尖顫抖,“我把身契掛出去,就是盼望得人喜歡,給自己謀條活路。”
“……你又把,又把這牽繩還給了我。”
一旁高個的女子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搖了搖頭。
女子眉眼低垂,諷刺一笑:“我還能往哪裡去?”
孟溪指尖微動,沉默了片刻。
“我以為,你們是被迫的……”
兩名女子沒說話。
“……對不起。”孟溪捏著剩下的一張契書,抿了抿唇,忽地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道:“彆擔心,我幫你們。”
“……”
“怎麼幫?”
兩人被這話弄的麵麵相覷,就見孟溪抽走契紙,走到一邊,和中年男子談了幾句。
接著男子點點頭,收回了契書。
孟溪快步朝她們走了回來,說道:“明日這個點,你二人還在這裡等著,約莫一刻鐘後,圍觀的人漸多,再一刻鐘後,有個綠簾馬車路過。”
“那車裡坐著的,是當朝相國之妻周蘭,她已身懷六甲,如今身邊正缺一些丫鬟照料。至於能不能被看上,就靠你們自己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到了相似的神情,驚訝,意外,和將信將疑。
雖然不清楚這青袍女子是如何得知的這事,但總歸是把契書還了回去。若她此話不假……那相國公府還真是頂好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