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二歲,記得那一天,我的貼身宮女身體不適,就沒有陪我上禦書房;我自己一個人,下了課撐著把油紙傘,走在回宮的路上。
雨打芭蕉葉,豆大般的雨,打得夏日的花花葉葉皆是顫顫巍巍不堪淋洗。灰蒙蒙的天,劈裡啪啦的雨,我獨自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回去。書箱不重,傘也不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是空落落的。我知道自己很努力了,也知道現在在禦書房,沒有哪一個皇子公主的課業能夠比得上我。但是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任何夫子的讚揚,從來都沒有。
母妃生了弟弟之後,我就會講話了,這一度讓母妃很開心。我記得那天,正好是夫子出題考察我們,我滿心歡喜地交卷,以為能將一份第一的試卷帶給母妃讓她開心;結果,那一天,獨獨我的卷子,是沒有批改過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漏了我的卷子?但是我不敢找夫子去說,我害怕。至於害怕什麼,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了。
漸漸的,那些本該屬於我的讚揚在一次次刻意的給予他人的時候,我終於明白:這裡的公平與榮耀,始終是不屬於我的。
一腳踩在泥土,讓泥點子濺到鞋麵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很想這樣做。
好像挺好玩的,我想。
“母妃,我要吃綠豆糕!”
稚兒撒嬌地聲音響起,隨後就是女人寵愛地說:“好好好,母妃喂你。”
“……”
揚起傘麵,就看到花叢那邊的母妃;弟弟的聲音,在雨中格外清晰,因為弟弟從小就是由母妃讓我帶大的。
我看見他在母妃的懷裡撒嬌,我看見母妃笑吟吟地拿起一塊糕,喂進他的口中;他們在亭子裡嬉鬨,身邊跟著好多太監宮女。
捏著傘柄的手指越來越緊,腳下的步子也越來越快;離開這裡,快離開這裡!
我乍然將傘甩進草叢裡,抱著書箱子,在雨中奔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那一天,雨水澆濕了我的身,而淚水刺痛了我的眼。
母妃,我對不起你,我居然在吃弟弟的醋!
母妃愛的,是弟弟,是父母,是權勢,最後才是我。
阿弟從一生下來,就是萬眾矚目的,因為有他的存在,母妃成為了貴妃,我的身份也水漲船高;雖然,我依舊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公主。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有時候,你可以控製的了自己的欲望,但你控製不了彆人的欲望。
母妃,是想好好地活下去,而怎樣才能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呢?
如果阿弟是太子,然後太子變成皇帝,那麼母妃是不是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宮裡,最安心的,不是皇後,也不是皇帝,而是太後。
父皇沒有皇後,先皇後很早以前就去了。自先皇後去了之後,就好像沒有人能夠管住他一樣;他大肆充盈後宮,新來宮裡的花朵,有些人往往連父皇的麵都不曾見過,就已經敗落。母妃現在,是宮裡除太後以外最尊貴的女人。
那一年,我十八歲。中秋家宴,說是家宴,其實卻是慶祝擊退蠻夷軍的慶功宴。這也是我第一次參加中秋宴,這或許是我能離開這個皇宮的機會。
珠光璀璨,暖燈融融,君臣一團和氣。那些歌功頌德的話,哄得父皇樂得合不攏嘴;絲竹管弦,纖纖細柳,搖曳著太平。
目光一轉,阿弟今年十一歲了,看著皇子席那邊,細細剔著螃蟹膏的孩子,認真又專注;如玉的麵龐,一縷青絲掛臉頰,帶著嬰兒肥的臉頰,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一般,記憶中的他,還是五六歲、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腳的模樣。
“公主,這是六皇子送來的。”聽到一旁有人喚我,下意識扭頭去看,入眼的就是一小碟剔好的蟹肉。
忽地抬頭,那專注手中事情的小少年也正好抬頭,頑皮地衝我笑了笑,又繼續手中的事去了。
居然,居然有我的……
我笑了,心裡甜滋滋的,我以為,他那些,全部都是給母妃的;沒想到,還有給我的。
“大將軍此次擊退敵軍有大功,當重賞!”
父皇高興的醉酒聲從上頭傳來,一瞬間衝淡了我的喜悅;隨著眾人一同扭頭,看向前方高位上的那個人,還有……跪在地上即將接受封賞的大將軍。
“愛卿未出征前,也是都城裡的青年才俊,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朕就賜下良緣,讓將軍府雙喜臨門可好?”
咚!父皇這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心裡一驚,大將軍軍功在身,兵權在手,父皇怎麼可能不怕他功高震主?那麼這個賜婚,究竟該怎麼賜?是賜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明眼上過得去就行?還是直接清流一派,安撫人心?又或是……
“皇上可還記得臣妾膝下的四公主?”襄貴妃溫柔地聲音猶如一道驚雷,讓所有人都安靜了。
四公主?皇上何來的四公主?
“四……四公主?”皇帝有些迷惑地看著自己的寵妾,問道:“是哪位適齡的公主?”
“兒臣拜見父皇,母妃。”我站了起來,走到中央行禮,垂首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所有人目光;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音,一如當年初進禦書房一般。
“當年這孩子的母親沒能挨過冬天,臣妾看她一個人年幼,就帶在身邊養著;這不知不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襄貴妃偏頭看向皇帝,看著他依舊迷惑的模樣,略帶憂傷地歎了口氣,道:“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就原諒王箐妹妹一回吧。畢竟,王侍郎的事,孩子是無辜的。”
襄貴妃這麼一說,皇帝才突然想起來,好像十幾年前,有一個妃子曾在冷宮產子。
“哦——朕想起來了,你母親是王……王美人?”
“稟父皇,兒臣母親,正是王箐王美人。”
“唉”,皇帝似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好像在回憶,很惆悵地說:“當年的她啊,太要強了……”
襄貴妃笑地越發燦爛,她垂首不看皇帝,眼中一閃而過的嘲諷,她輕輕地說:“這四公主臣妾是真真寵愛她的,便將她一拖再拖,拖到了現在還在臣妾身邊。”她抬頭,看著地下跪著的小姑娘,小姑娘現在,也是大姑娘了。
“臣妾舍不得,但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她扭頭,看著皇帝,輕握住皇帝的手,帶著慈母般的擔憂與不舍對皇帝說:“不如今日,陛下也讓臣妾好事成雙?”
“好好好!朕這些年,也虧欠你太多了……”
血脈是連接人與人關係的重要一環,而姻親是成為血脈的開始。
母妃要我嫁給他,以公主的身份,以襄貴妃之女的身份,以六皇子姐姐的身份。一來駙馬不可擔任朝中重職,況且大將軍尚了公主,以後便是皇家的人,這樣一來,父皇就不需要對他過於提心吊膽;二來我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襄貴妃的母家也並非我嫡親外祖,就不存在世豪貴族借以姻親勾結。
我的駙馬有兵權,我的母妃是掌管後宮之人;那我的弟弟隻要他人不傻,也不犯傻,是不是就是現在最有力的皇位競爭者?
當棋局開始的時候,你就需要明白,究竟你是下棋的人?還是棋子?還是你已經出局了?
慈若公主,這次,倒是上了玉碟。隻不過,是那些太監給我取的名字。
以結親為籌碼,我需要在兩年內,把我的駙馬,爭取到阿弟的陣營來。
其實我知道,大將軍他有那個他心尖上的人。
“我和將軍做一個約定,兩年,將軍給我兩年,我還將軍一個自由身。”
“公主,我隻相信自己。”他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淡淡地說,也不看我。
其實兩年真的過的很快,母妃,阿弟和我,我們都在為著一個目標奮鬥——皇位。
在我二十歲那一年,父皇走了,阿弟登基,而我也和離重新回到了母妃身邊。
這一年,阿弟才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