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斷指圖存 絕後患船主斷指……(1 / 1)

軍神·李靖傳 懷舊船長 5039 字 11個月前

回到草堂,二人渾身濕透,趕緊換了衣衫。張軻在堂中沏了茶水,請謝康途飲茶。

大雨連天直下,打得屋頂簌簌有聲。張軻道:“這初冬響雷,我十歲時遇到過一次,次年大旱,赤地千裡,大江也變成了小河,牲畜渴死者十有八九,大梁餓死者上萬人。三十年後初冬再現驚雷暴雨,莫非又有災禍發生?”

謝康途道:“初冬打雷雖屬罕見,總歸還是有的。謝某見識有限,但不大相信天道、命理、征兆。凡事若是天定,那梁隋陳三國爭這船譜做甚?讓老天平定天下罷了。以在下淺見,人活在這世上,還得自強不息,方為正道。”

張軻抱拳道:“謝船主所言極是。命理時運,不過方士之言罷了。”說罷,有意無意地看了看美娘和李靖。美娘正讓青妮把打濕的頭發擦乾。李靖被張軻目光掃過,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謝康途道:“事在人為。就說木立小兄弟,形貌英俊,為人通達,雖遭逢不測,但總能逢凶化吉。謝某行商二十餘年,所見之人沒有一個能與小兄弟比肩。這樣的少年英傑,必成棟梁之材,出將入相也未可知。隻是眉心、山根隱有鎖鏈,或有牢獄之災。”

張軻點點頭:“張某曾與僧璨神僧有緣一見,神僧所斷亦是如此,說木立係棟梁之材,隻是較為坎坷。沒想到謝船主也是善相之人。”

謝康途哈哈一笑:“謝某相人,全憑一念,毫無根據,也無名師指點。不過對小兄弟的推斷,大致不會有錯。”

張軻重又抱拳道:“張軻命途多舛,一生坎坷,人到中年,喪妻無子,勞而無功。雖名為國舅,但皇帝疏遠我,皇後不見我,所以隻能草間偷活,時時彷徨無助,不知路在何方。還請謝船主為我相一相,此生是否再無機遇?”

謝康途回禮道:“國舅宅心仁厚,性情恬淡,多有善舉,又潛心為學,智識不凡。若說出將入相,其心不狠,其誌非宏,恐難以達成;然而巡牧一州,晉位大夫,卻也不難。”

張軻起身再拜:“謝船主,州牧、大夫之職,張軻不敢當。然而謝公說我性情,卻是直指要害。張軻拜謝。”

美娘聽謝康途說李靖能出將入相,喜上眉梢,上前為謝康途添茶,笑問道:“美娘也請謝船主相一相,小女子是否難擇夫婿,隻能在這漁村孤獨終老?”

謝康途道:“公主龍鳳之姿,蘭心蕙質,大貴之相。謝某平生所見女子,無一人可與公主相比,必為王公夫人。”

張軻笑道:“適才謝船主就說木立兄弟要出將入相,現在又說美娘要做王公夫人,莫非是想撮合他倆麼?”

李靖羞紅了臉。美娘嘟起小嘴,撞了舅父一下:“舅父儘會說笑!你瞧人家小兄弟才多大?”

張軻正色道:“你不就比他大四歲嘛!況且木立小兄弟救過你性命,你也救過他的命,我看比那些所謂的王孫公子可靠得多!舅父自知才疏學淺,也無意功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王公顯貴,看似錦衣玉食,一旦遭遇政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者,史上罄竹難書。我隻盼你安份守己,平平安安過一世,也不枉舅父疼你一場。”說完,竟然目中蘊淚。

美娘撲到張軻肩上,嗚嗚哭出聲來。

原來,張軻一路行來,見養女在楊廣和李靖之間猶疑不決,心頭焦急。他為人忠厚,無意功名,故雖以國舅之尊,卻無一官半職。他知楊廣對美娘有意,但卻利用美娘去尋船譜,心頭十分不快。但美娘既然願意,他也不好多說。對於李靖,行為舉止都令他滿意,因此他想在楊廣再來糾纏之前,把這門親事說破,也好斷了美娘的皇室大夢。

謝康途見話已說到這份上,輕咳一聲道:“若是國舅、公主不嫌木立小兄弟尚無功名,願下嫁於他,謝某倒是樂見其成。”

張軻道:“我是極其欣賞木立才學為人,不過要看美娘是否願意,木立家人是否讚成。”

李靖頓時手足無措,麵紅過耳。他囁嚅道:“一切全憑國舅作主……在下亦是從小跟隨舅父長大,我想舅父若知,亦會讚成……”

張軻推開美娘:“美娘,你意如何?”

蕭美娘低頭道:“我不想做王公夫人,隻想與心疼我的夫君過一生……弟弟疼我,他作農夫,我為織女;他為書生,我做廚娘;他若為將相,我便為夫人。隻是有一樣,一生之中,不許納妾,始終如一。”

其時婚姻製度,男子三妻四妾極為常見,但亦有婚前約定決不納妾者,當今大隋皇帝楊堅與獨孤皇後就是一例。李靖當即道:“若公主下嫁,我當始終如一,決不相負!”

阿月此時手拿一隻雞腿,啃得滿嘴冒油。她在這裡漸漸習慣,身體也逐漸壯實。此時她依在謝康途身側,仰起小臉問:“阿公,你說我是甚麼夫人?”

謝康途本想安慰張軻和美娘,見阿月紅樸樸的小臉煞是可愛,便輕撫她的頭:“阿月,你也是貴命,也是王公夫人。”

阿月還不懂夫人的稱謂,也不懂王公夫人是何品級,隻是覺得好玩。聽聞自己與美娘姐姐都是王公夫人,高興得一蹦一跳,來到李靖身邊,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做王公吧,我也做你夫人,好不好?”

美娘蹲下身抱住阿月:“你哥哥比你大八歲哦,你不可以做他的夫人。”

“為何不可以?”阿月眨巴著眼睛,“姐姐可以,我也可以。再說,我總會長大的。”

美娘正要解釋,門外走進來三個人,將滴水的雨傘扔在廊下。李靖一看,原來是普照法師、蕭瓛和蕭瑀。

張軻雖為國舅,但兩位王子中蕭瓛已封義興王,蕭瑀明年春天就要封王,還是行了臣下之禮。蕭瓛一把扶起:“舅舅折煞甥兒。今日受父皇之命,與七弟前來看望舅舅和二姐,沒料到天降大雨。”說罷,示意眾人回座。

阿月跑了過來,拉著蕭瓛的手問:“王子哥哥,你有夫人麼?”

蕭瓛笑道:“還沒有。”

阿月道:“我做你的夫人好不好?”

蕭瑀雖才八歲,但才智遠超常人。他道:“小妹妹,親王的妻子不叫夫人,叫妃。你還小,十幾年後再說吧。”

阿月不喜歡蕭瑀,努著嘴道:“你這個小哥哥不好玩,凶巴巴的。我才不跟你玩。”

蕭瑀沒理他,問美娘:“二姐,船譜是否已繪製謄抄好了?”

蕭美娘道:“七弟,尚未完成。謝船主這些日子以來十分勞累,這才稍作休整,恐怕還需時日。”

阿月拉著蕭瓛的手,要他到內室去看她的寶貝。蕭瓛雖自負才氣,但對小女孩極為友好,便點點頭,跟隨她去了裡間。

張軻道:“七王子是奉詔前來索要圖譜?”

蕭瑀道:“那蕭摩訶和高盛道急不可耐,三天兩頭催要船譜。父皇仁厚,承諾三日內必交圖譜。你們這麼多人手,為何不加快進度?謝船主腿斷了,手又沒斷。”

李靖見他年齡雖小,說起話來頤指氣使、尖酸刻薄,心中不快。當即道:“小王爺,謝船主畢竟身子不便,晝夜不停繪製圖譜,常常手指酥麻,已儘全力。再說船主又不欠誰的船譜,為何如此相逼?”

蕭瑀氣呼呼地站起,瞪圓雙眼:“哪裡來的野種!此事豈容你胡言!”

美娘一看要遭,趕緊勸阻:“七弟,木立說的也是實情。船主和木兄弟都是客人,你不可無禮。”

蕭瑀道:“我無禮?這繪譜的餿主意不是他想出來的麼?父皇也是,居然聽信一個黃口小兒的胡謅之辭!”

李靖聽了,才知道這蕭瑀對當日進諫搶了他風頭之事耿耿於懷。想著美娘難做,隻得強忍惡氣,不理會他的辱罵。

張軻岔開話頭:“七王子,那蕭摩訶未再提阿月之事?”

蕭瑀道:“回舅父,他雖未再提,但料想索得船譜後會再來要人。其實一個小女孩兒,與我梁國並無乾係,二姐還是把人交給他吧,省得招惹麻煩、多費口舌。”

這時蕭瓛從後堂抱著阿月出來,寒了臉對蕭瑀道:“七弟莫要如此說話。阿月落入蕭摩訶之手,有死無生。本王雖手無縛雞之力,但豈能容忍有人欺淩孤幼?陳叔陵奪位不成被誅情有可原,阿月何錯之有?”

蕭瑀怒道:“三哥,難不成你真要養阿月長大,接納為妃?你可知如此行徑,對國家極為不利?你想過父皇的難處麼?”

蕭瓛道:“莫說是你,就是父皇阻止,我也要留下阿月!”

蕭瑀氣呼呼的一甩手,衝出草堂,跑進雨中。普照低宣佛號,起身追了出去。

蕭瓛道:“七弟被慣壞了!舅父,二姐,我還是先回皇城再說,免得七弟路上出事,父皇又要責我。”說罷,放開阿月的手,柔聲道:“阿月莫怕,你先在姐姐這裡,等那個臉上有疤的黃臉人走了,我再接你到我府上。哥哥向你保證,誰都不能動你一根頭發!”

阿月哭道:“哥哥一定要來接我……還有(她指著李靖),木立哥哥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蕭瓛邊走邊說:“再說吧。你要乖,等我……”說罷也衝出廳門。

謝康途端坐矮榻上,歎息道:“梁國的王子,小小年紀就有鋒芒……公主,國舅,看來皇帝催得緊,我們還是趕緊繪圖吧。”

美娘和李靖定親之事剛剛起了個頭,被兩個小王子一攪,隻得暫時擱置。

三日後的深夜,謝康途終於畫完最後一筆,累得臉色蒼白。李靖正要負他去客房歇息,謝康途突然疾伸左手,拔出李靖右小腿上的短刀。李靖嚇了一跳,驚道:“謝船主,你……”這短刀一直綁在小腿上,平時藏得極好,他人難以發現。但謝康途一伸手就拔了出來,顯然早已熟稔於心。

“放心,我不會自殺。”謝康途左手握刀,將右手拇指平放在案沿,隻聽“嚓”的一聲,拇指齊根切斷。頓時,鮮血噴射而出,濺在剛剛繪好的圖紙上。

李靖嚇得呆了。但謝康途隻是咬了下牙,低聲道:“快給我包紮……”李靖趕忙撕下衣衫,讓他按住傷口,飛奔去找張軻拿止血藥粉。

不多時,張軻、美娘跑進書房,幫謝康途止血包紮。但見他額頭汗珠密布,本就疲弱殘缺的身子瑟瑟發抖。

“謝公,你這是何苦……”張軻歎息道。

“謝船主這是斷指求生。”蕭美娘顯得極為冷靜,“切掉右手拇指,再也不能握筆繪圖,反而不會招來殺身之禍。”

張軻一愕:“倘若有人逼謝船主左手執筆,或四指夾筆,如何是好?”

美娘道:“舅父浸□□畫多年,請用左手或右手四指寫幾個字看看?縱使能寫出來,定然歪歪扭扭。王氏船譜結構複雜,線條精細,若有毫厘差錯,這艦船就算建成,也有傾覆之憂。”

張軻黯然點頭。

傷口包紮完畢。謝康途居然露出笑容:“謝某苟活四十餘年,從未有今夜這般輕鬆。雙腿既由此而斷,再斷一指又何妨?隻是拖累了公主、國舅。木立兄弟,使命完成,我們就此離去吧。”

李靖當即明白謝康途心意:既然船譜繪成,餘事全由梁國區處,若不儘快離去,恐怕夜長夢多。於是回客房簡單收拾。自大船失火丟了包袱,李靖隻有兩件衣服——一件是樅陽店家找來的,一件是這幾日美娘趕做的袍子。他仍穿著舊衣,把袍子卷了塞進小包袱,走出客房,卻被一團黑影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來是阿月。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在黑暗裡忽閃忽閃。

“阿月,你為何不睡?”李靖蹲下身,扶著她的肩膀。

“姐姐起來,我也醒了。”阿月伸手摸摸他的臉,“哥哥,你還會回來嗎?”

“我一定會回來。”李靖低聲說著,心頭卻一陣難過。阿月是個好孩子,遭逢突變家破人亡,今後的日子恐怕比孤星還要艱難。孤星若到蜀中,自有高人照顧;阿月雖有蕭瓛喜歡,但究竟歸向何處?

“哥哥,我等你回來,我會一直等。”阿月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默默走進房間。

李靖不知為何,心頭突然痛了一下。但事情緊急,由不得他多想。進了書房,收了短刀,背起謝康途,朝門外走去。

此時的告彆,已顯得多餘。美娘小聲道:“你儘管前去蜀中,姐姐在江陵等你……”李靖心頭激蕩,想起星潭之誓,狠狠點頭。

夜空星光閃耀,冷風颼颼。普照法師立在院中,仿佛從未離開過。

“馬車已備好。”他隻說了一句,就轉身走出院子。

李靖跟著普照,出了院門,上了馬車。馬車很小,隻有一匹馬。普照法師親自駕車,乘著夜色沿江邊一路疾行。

車顛得厲害。李靖扶著謝康途,讓他靠著自己的肩膀歇息。大概一個時辰後,到了一個渡口,普照勒馬停車,岸邊有火把亮了起來。

車外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道:“謝船主辛苦,文仲元在此恭候。”

李靖負著謝康途下車,就見文仲元帶了四名身著黑衣的隨從。謝康途見過禮,道:“文兄如此待我,兄弟沒齒難忘。”

普照法師合十行禮,算是告彆。掉轉馬頭,疾馳而去。

遠遠的,似乎聽到了追來的馬蹄聲。

不久,遠處的江邊火光亮起,似乎聽到了蕭摩訶粗大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