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漸漸又濃了起來,有一隻烏鴉落在了許含卿的指上,親昵的蹭了蹭他的手,立刻又振翅而飛,不知去向。
明明已接近日出,但是濃霧卻依舊不散,枯枝落葉打著旋兒卷起茅草,墳邊從前灑落的紙錢飄落在每個人的周身,像是凜冬飄下來的鵝毛大雪。
有無數蛇蟲鼠蟻彙聚在許含卿的紙馬腳下,一點一點啃噬著馬蹄,遊蛇纏繞腿骨,正猙獰著毒牙想要咬傷許含卿的腳腕。
“這麼惡心的東西……”他兩指扣住蛇頭,出手利落將蛇扯下,紙馬也在此刻堙滅成灰,他負手懸於半空之中,柔柔的笑了一聲,溫存的看著她道:“周棠。”
“你是在……威脅我麼?”
還不等周棠回應,便一個揮袖,眨眼之間濃霧就已經將所見之物包圍起來,遮天蔽日讓人看不清路途。
許含卿的聲音飄渺似風,仿若早已經離他們極遠:“你的東西不在我這,若是不信,就來找吧。”
“我倒是想來,你怎麼不帶我去啊!”
周棠放下笛子,朝四麵八方環看呼喊,依舊沒有許含卿的蹤影,他就像一道風兒,不知飄蕩到何處去了。
高庭煜閉上眼睛感應著那虛無的氣,但是卻發現以許含卿站立的地方,方圓百尺之內全被陰氣所覆蓋,他根本難以尋查!
他正欲繼續往前奔赴幾步,卻被人推了一把,溫熱的觸覺,並不似邪祟,他猛然睜開眼,發現周棠正對著他隻有一步之遙!
“你怎麼還想撞人啊?”她用木笛抵在高庭煜的肩膀拉開二人距離,“你從哪裡冒出來……”
感氣是修為強盛的修士才能練就的法門,隻有入了大乘之後才能和天地有所感應。
周棠並不能探知他的氣息,但是出於醫者的直覺莫名覺得此人不同尋常,或許是此地不太安生,她多想罷了。
“實在抱歉,衝撞了姑娘。在下方才一直跟在那邪祟身後,興許姑娘未曾發現罷。”
“你是哪個?”
高庭煜朝她作揖道:“在下高庭煜,中原人士,和吾妻程離雲遊路過此地,卻不料妻子被邪祟所擄,特來尋人。”
“中原人?”
“喔,你這麼慘啊?”周棠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又道:“你老婆不會就是轎子裡麵坐著的那一個吧?”
高庭煜點點頭:“勢不容緩,我定要將她救回,在此告辭!”
他正欲走,卻被周棠拉回:“我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就走啦?”
“我叫周棠,劍南來的。”她輕輕用手捂住嘴,“你官話好好喔!”
未等高庭煜搭話,她目光炯炯,義憤填膺又道:“奪妻之仇,不共戴天!許含卿這個瘟喪,我抓住他了一定要錘死他!”
周棠一拍他的肩膀:“跟我走吧!不然難道你還能找到他的老巢去麼?”況且,她一個人實在是不能把許含卿挖出來的。
高庭煜轉過頭看向她,在這陰氣怨結的地方,自己確實有點難尋人。
她與高庭煜並肩而行,高庭煜才發現她的麵容很是蒼白,連薄唇都不帶著血色,如同大病初愈的人,若不是她腳下有隱隱約約的影子,高庭煜都要疑心她是否是邪祟了。
周棠用竹笛輕輕敲著手心,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你是中原人?乾什麼的?家中幾口人?又怎麼來到這破地方?你妻子怎麼又被那老怪搶走了?你乾了什麼?”
“我家中世代經商,以釀酒為生,族中人丁興旺,父親所出甚多,我共有七個兄弟姐妹。吾妻本是遊方道士,我們二人一見鐘情後我便不再家中擔任事物,隨她一同遊曆到此。”
周棠點點頭,若有所思道:“看你的樣子,確實像正經人,但是,都說人不可貌相。”
“我與吾妻一入渡口村便覺得此地怪異不同尋常,我與她上山探查之時在後山上便遇上了許多怨靈,吾妻被那邪祟所拐。”
周棠音調高了些:“怨靈?”
“不錯,我們途徑一片塔林,不曾想到那塔下鎮著無數嬰靈,妻子與嬰靈交鋒,將我送下山來,自己卻不見了蹤影。”
“我上山後尋得一紙人,便是跟著那紙人走到此處來的。”
周棠捂著胳膊打了一個寒顫:“好嘿人哦……”
“她既把你送走,你又何故再來一遭呢?你又不是道士。”周棠算是知曉民間法脈眾多,有些道士倒能夠成親。
“既然結發為夫妻,又何敢作小人之事呢?生同衾,死同穴。”
周棠略微點點頭,她們已經走入了這亂葬崗的深處:“你膽子這麼大,不怕我專門帶你入亂葬崗吃了你?”
高庭煜麵色不改:“看起來周姑娘並非惡人。正所謂,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若我們要一同去尋那邪祟,又為何不結伴而行呢?”
他沒說出來的是,周棠應當難以傷害他。況且若是她從前被這邪祟以同樣的手法劫過,那怎麼也改對那邪祟老巢有個印象。
周棠略微搖搖頭,踢走一塊碎石,她放眼向那亂葬崗上空漂浮的瘴氣望去:“是啊。”
她指著遠處那些飄渺融合的瘴氣,咳了一聲:“這亂葬崗瘴氣可真是多啊,若是不小心吸入五臟六腑,怕是又要得些病。”
“高公子,我看你麵色蒼白,我本是醫修,讓我來為你把把脈!”話音未落,她就朝高庭煜道手捉來。
高庭煜退開一步:“在下已經成婚,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姑娘自重。”
“醫者父母心,我才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呢!”周棠疑心更重了,竟然把脈也不肯,難不成這高庭煜沒有脈?
祝由術一派醫者與普通醫者不似,他們善於在奇經八脈之中觀氣,這是他們的獨門秘法,周棠上下打量他,隻覺得他周身氣脈懸浮,陰陽混雜不通,不像普通人。
若是普通人有他這脈絡裡縱橫交錯的陰陽二氣,那她隻在一種人身上看到過,那便是將死之人。
可是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並不像。真是奇了怪了。
高庭煜頷首思索了一番,這下了然,醫者無男女之分,倒是他多想了。
周棠順利的為他把上了脈,發覺這人是遲脈,屬於陰脈,往來遲慢,病症為寒。但是其他地方到沒有摸出什麼問題來,這脈象就是陰寒了些,難道是她修行不認真,觀錯了?
她暗自想,看來以後不能偷懶,還要勤加修煉。
她問高庭煜道:“你平常肯定很怕冷吧?”
要說是麼,倒也沒有。不過想起程離溫暖的掌心,他還是點了點頭。
“你身體倒是強健,沒什麼問題。”適合去挖墳。周棠長年因病抱恙,讓她走兩步都喘。
亂葬崗,白骨露於野,天光似乎透不進來,隻是昏昏沉沉灑落在土地上,倒塌的木碑被鼠蟻啃噬潰爛,潔白的紙錢混雜在沙土裡,腳踩起來十分服帖鬆軟。
高庭煜一邊走一邊往周圍查探,野狗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一截人掌啃食,它吃得兩眼發紅,嘴角流淌著一灘血水,露出森白的犬牙,朝著高庭煜和周棠二人低吼。
高庭煜假意彎下腰去拾石頭,眼睛直勾勾瞪著那野狗,那野狗見這二人並不害怕,便嗚咽了兩聲,夾著尾巴又跑去山丘背後看不見蹤跡了。
“周姑娘,我們還要走多久?”他心裡焦急,但是看著周棠這一副病秧子的模樣,走三步喘一口氣,便不好多催促。
“這老怪哪裡能這麼容易被我們找到?”她叉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要不是我記性好,這些岔路口都記得七七八八,還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呢!”
“還有,我在那隻遊蛇身上塗了特製的磷粉,尋常人聞不出氣味,隻有我能找到!”
周棠又帶著高庭煜繞了幾個圈子,她百無聊賴去薅了一直路邊的蘆葦編了一個手環戴在腕間。
“周姑娘,不知你為何一個人來到此處?”高庭煜看她麵色蒼白,身體並不好,又何故來這偏遠的地界呢?
周棠輕輕咳了兩聲,垂下眼睫道:“家道中落,又遭賊人暗算,我自劍南逃難至此,哪想到一登船出劍南界,就被人迷昏了拐至此處。”
“拐?”
周棠點頭道:“我那時候好不容易登船,又累又餓,一個大娘說看我可憐給我吃了幾個包子,吃完後我便沒了記憶。一醒來就到了這亂葬崗裡……嫁給了這個不是人的東西,就又被他甩到河邊去了……”
她又憤然罵了幾句:“那牙婆真的是惡毒,要不是遇上我,她這幾個包子尋常人吃下去早就該死了!”
繼而又捏緊拳頭罵人:“許含卿這個偷摸賊,還把我家的蕭給偷了,抓到他要把他皮扒了!”
“那你父母一定極為憂心,可曾給他們送信報一個平安?”
周棠突然囫圇,支支吾吾道:“都、都失散了,他們隻叫我去中州投親。”
“既是賊人作亂,難道州府沒有派人查探麼?”
周棠突然立頓,她心裡苦澀翻湧:“不曾。”
因為那禍亂之因,並不是人為。
高庭煜臉上一片歉色:“實在抱歉,是高某唐突了。”
周棠搖搖頭,示意無事。
周棠走走停停,終於在一棵兩人才能合抱的巨大槐樹麵前停了下來。
已是初春,嫩芽抽綠,它隱沒在淡淡的霧氣之中,枝繁葉茂,綠葉若華蓋一般垂下,飄來淡淡苦香,若是細聞,有帶著一絲鐵鏽味。
風過,樹葉靜悄悄地摩挲,仿若拍手,巨大影子見周棠和高庭煜二人覆蓋,血紅色的一串串花朵在風中搖曳,細小的花瓣落滿地上,腳踩上去隻有細膩柔軟的感覺。
高庭煜抬頭凝望著這一棵巨樹,微微啟唇:“三公樹……又怎麼該在這時候開紅色的花呢?”
人庭前植槐,一取其蔭,二取槐與魁類音,是三公宰輔之象。
周棠道:“因為這本就不是正常的槐。尋常槐樹五月後才是花期,而它吸取死人之血氣,花葉終年不敗,以成血紅。”
高庭煜瞳孔猛得一縮,他看向這參天槐樹的周圍,儘是一片墳地,運氣好的倒有人立碑,當此地陰氣極重,破舊的石碑刻下百年的怨仇,磨損的連字跡也看不清。
更多的屍骨是被一張破席一卷,隨意扔到這裡,日曬雨淋被野狗撕扯,露出腐爛發膿的胸膛血水,引來無儘的蛆蟲蒼蠅。
他不敢想,這樣巨大的一顆槐樹,又會將根係生長到哪寸深土之中?
周棠朝高庭煜努努嘴:“就這,挖吧!”
“也不知道他的屍骨藏在這根係的哪個地方,我不相信刨了他的墳,他還不出來!”
周棠狡黠一笑,示意高庭煜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