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青野似乎有些吃驚,下意識反問:“白緲?”
“他會用毒,你方才說過,曾經見過與這些匠人一樣表現的人,她是中毒。”薑硯澄在他身邊走著,“那這件事有可能和他有關。”
身邊的人思索一瞬:“先前並未聽他提及用毒,我從來不知他會此等奇門異術。”
長街上昏紅的燈籠隨風左右飄蕩,不知不覺二人已經走回了城主府,薑硯澄卻並沒有感受到多麼害怕,許是身邊有牧青野說話轉移注意力的緣故。
“到了,”薑硯澄登上門口的幾級台階,轉身看同行人,“明天見。”
“等等。”
薑硯澄禮貌作彆後便重新轉過身去,想進去城主府,不料牧青野卻突然叫住她。
“城主府是白緲的地盤,若你所言為真,還是不要回去了。”
薑硯澄有些驚訝。
明明白日都想把她丟在這裡了,現在竟然能為了她的安危主動提出把她帶走。
難不成,這個人幾次三番想把自己拋下,還真是因為舍不得自己受苦?之前一直以為牧青野因為她是女兒身,才對自己有偏見,現在看來,這發自內心的關心都快溢出來了。
她道:“不行。”
一語落,牧青野一隻腳踏上台階,薑硯澄見狀連忙解釋:“白緲已經邀請我明日觀賞打鐵花表演,我若走了,他恐怕起疑。你我現在應該靜觀其變,看他到底能搞什麼幺蛾子。”
眼前人聞言停住腳步,緩緩退回台階之下,默默收回剛才慌張伸出的手,看著薑硯澄:
“注意安全。”
她點點頭。
次日,北疆迎來了少見的晴天。天幕中不見灰蒙烏雲,明亮溫暖的陽光取而代之,好像這場風雪已經過去了。
下午白緲差下人給她送來了一套華麗霓裳,一盒明珠寶飾,身為一個樸素的大學生,她對這些物品沒什麼興趣,心中一直懸著,沒來由地心慌。
草草收拾了一番後,薑硯澄跟著白緲出門。日薄西山,天色已晚,他們算好時間出發,到達場地後正好天色全黑,打鐵花半時辰後就會上演。
“薑幕僚,那邊便是邶城有名的望族子弟。”白緲指向不遠處的一邊,“那是今年入圍殿試,立如芝蘭玉樹的李氏。”
他又換了個方向:“那是極有經商頭腦的布商後生,名喚杜雋。”
薑硯澄點點頭。
本來沒什麼興趣,但下一秒白緲便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指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年少從軍,讓北戎聞風喪膽的驍勇將軍。”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才發現燈火闌珊處有一人,她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的名字是……”
“我認得他。”
薑硯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個假笑:“難道他也是今日你為我提供的相親人物之一?”
她真的沒想到,白緲竟然鄭重地點了點頭,義正言辭:“是啊。”
薑硯澄:?
就牧青野那個樣子,她和他隻能處成朋友,畢竟牧青野清心寡欲甚至勝過道僧。
“我那位將軍朋友從未對任何一位女子如此上心過,”白緲把扇子一收,用扇柄在她眼前比劃了兩下,“你是第一個。”
薑硯澄莫名覺得這個情節有點熟悉,好像在某些霸道文學裡見過。
管家:你是少爺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
阿姨:好久沒見過少爺對一個女孩這麼上心過了。
薑硯澄:……
有時候閱文無數也不是什麼好事。
“其實想想也是,他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的將軍,確實不是一個好歸宿。”白緲自言自語點點頭,“與他有羈絆的姑娘實在不幸,還好他深知這點,把你送了出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又不是牧青野,不要猜測他怎麼想。”薑硯澄雖然口中這麼說著,心裡卻莫名有些悶悶的。
“罷了,”白緲攤開手,“你們的路,還是自己走吧。”
晴空無雲,夜幕上能見到點點繁星,月亮卻不是圓月,殘缺了一塊。
兩刻鐘後,打鐵花表演正式開始。
匠人們紛紛登場,這個隊伍大概有十個人左右,周圍的人們都在歡呼慶祝,隻有薑硯澄愣在原地,脊背發涼。
這十個人中有幾個熟悉麵孔,和昨日她在鐵匠廠高樓看到的吃人瘋子一模一樣!
“砰——”
巨大的鐵花閃耀金光,在空中炸開,細碎的金花洋洋灑灑散落一地,炫彩奪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繁華星子般的火花從天上降落到地上,如傾瀉而下的銀河瀑布。
薑硯澄卻沒心情欣賞,鐵花炸開的一瞬,她轉頭看了眼白緲,他隻是笑著。
再一望遠處,闌珊處已不見牧青野身影,她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一個認識的雪陵郡軍營的人。
冷靜,起碼現在還什麼都還沒發生。
“一花,賀北戎退兵,邶城免受戰亂之苦。”
細細碎碎的鐵花瞬間炸開,落了一地,像一片金河。
“二花,祝來年雪儘,五穀豐登,邶城免受饑荒之苦。”
火花眼見著滾到自己裙子邊,薑硯澄立馬移了位置,躲了過去。
“三花,祝後生可期,邶城再出佼佼人才,護國一方!”
金色鐵花映在百姓的眼睛裡,盛滿了喜悅與期冀。大家都笑著,等那人繼續說出最後的台詞:
“禮成,奏樂鳴神,以通天意!”
琴瑟聲隨即響在她的耳畔,邶城鄉音的調子和昨夜牧青野吹得如出一轍,隻不過這次聲音更震耳。
“呃啊——”
“啊!!!”
“小心!——”
周圍震耳又嘈雜,那聲音仿佛來自不同的地方,夾雜不同的情感,隻有台上表演匠人痛苦的喊叫和周圍人此起彼伏的驚叫縈繞耳邊。
緊接著眼前是一陣炫目,刺眼的明光瞬間占據了她的視覺,連帶著五感全部麻痹。
瀑布般傾瀉的高溫鐵花,一股腦地湧向表演台邊的所有看客。
百姓慌亂,四處逃竄。
不僅台下的觀眾被滾燙的火星燒灼得哀嚎,台上的鐵匠們也極其痛苦地扭曲著四肢,和昨晚二人在鐵匠廠門口看見的一模一樣。
麵前的鐵花越來越近,直衝麵門,薑硯澄轉身想跑,卻發現人群不知何時已經亂作一團,根本不給她一點往出跑的縫隙。
她拚了命地扒拉人群,想博出一點空間,奈何力氣終究敵不過麵前慌張的人群。
鐵花發出的亮光已經映亮她的臉龐,千鈞一發間她閉眼,卻沒有想象中的灼熱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厚實的胸膛,她整個身體都被擋個嚴嚴實實。
萬眾璀璨,隻她眼中一片昏暗。
自己的頭被緊緊摁在麵前人的懷裡,薑硯澄毫發無傷,卻聽護住自己那人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
驟然間,金光落地,緩緩熄滅。
“牧青野,你……”
她想問好多問題,卻根本說不出來話。
你不是走了嗎?
你為何救我?
她還沒從驚險中反應過來,就被牧青野拽著手腕,挑了個人少的地方逃竄。
“啊!”
周圍人們的哀嚎不絕於耳,明明火花已經熄滅,為何還會有如此驚慌的叫聲?
“彆咬我!”
“吃人了!”
薑硯澄和牧青野默契地對視一眼。
那群匠人,都瘋了。
“將軍,將軍救我!”
不知何處竄出來一個人,他的左腿被瘋掉的鐵匠死死咬著不鬆口,已經血肉模糊,好不容易爬到牧青野身邊,拽住他的手腕,迫切求助。
“牧青野!”白緲的聲音不知從何方傳過來,“隻有你有劍,快把這些瘋子通通斬殺!”
形勢緊迫,但薑硯澄分明能感受到牧青野牽著她手腕的手在顫抖。
他在……害怕?
那人腿上的瘋子匠人也不老實,痛苦扭動著自己的身軀,最後終於把自己的口從腿上拔下來,跪在他麵前,聲嘶力竭道:“將軍……殺,殺了我!”
“殺了我!”
但他卻一直沒有將自己的劍從劍鞘中抽離,他在猶豫。
薑硯澄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跟在他身後說道:“又不是什麼二選一的死局,不想殺就先打暈捆起來,日後再處置,就像昨天那樣。”
“不,不!”那名暫時恢複理智的匠人痛苦捂頭,“若我不死,隨時都會變成吃人的怪物,我必須死……!將軍請給我個痛快!”
“你隻是中毒了而已,沒必要……”
薑硯澄還沒說完,牧青野便手起刀落,那匠人的脖頸鮮血四濺,死得極快,倒也算沒什麼痛苦。
他鬆開了牽著她的手,薑硯澄眼看著牧青野一點點逼近所有瘋了的匠人。
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不理智!
薑硯澄操碎了心,於是趁他一個不注意,搶走了他佩劍的劍鞘,用儘全力在發瘋匠人的腦瓜子上一拍。
拍暈一個!
牧青野似乎終於回神,震驚地看著她,看著她拍暈第二個,第三個……
“你殺他們乾什麼?”把瘋子全都撂倒以後,薑硯澄走到他麵前,疑惑開口,“你剛才的眼神不太對勁,像被臟東西附身了一樣。”
牧青野垂下眼眸:“他們傷害了邶城的無辜百姓,當然斬草除根。”
“什麼歪理,他們不也是邶城百姓嗎?為什麼要做的這麼決絕?”
牧青野迅速低頭:“是我錯了。”
“戰場上,我遇到了一個來邊境采草藥的女孩,發病中的她說自己中了毒,不願拖累朋友想結束生命,要我殺了她。”
“老將軍說做一個將軍就必須鐵石心腸,不能同情和憐憫任何人。”
“所以我答應了。”
“但我忘不了她躺在血泊裡的樣子。”
“那是我殺過的,唯一的也是第一個與戰爭無關的生命。”
他在懺悔。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他小聲重複著,薑硯澄發覺他狀態不對勁,於是輕輕拽住牧青野的手,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以示安撫:“冷血魔頭的麵具戴久了,自己都快忘了摘吧?”
他一直自我催眠,勸自己忘掉這件事,開解自己他隻是幫她圓了個心願而已。
但他根本忘不了。
隻有牧青野自己知道,自己這雙手上沾染了多少無辜的鮮血。
周圍人群喧嘩,一陣人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白緲把手中的扇子熟練打開,笑著穿過人群,直視二人:
“若我說此毒無解,你是殺或不殺?”
薑硯澄偏過頭,才發現他那扇子上是一副采藥少女的丹青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