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如的臉色一如既往地蒼白，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隻裹著一件黑色外袍，敞開的胸膛上還貼著不少花瓣。未著鞋襪，赤足踩在地上，腳上的指甲都是黑色的，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徐澄照察覺到，他似乎比先前虛弱了不少。

溫澈有些後悔：“下次你若在泡澡，不用急著來。”

溫如搖頭：“沒關係，找我有什麼事嗎？”一撩衣袍，在火堆旁坐下，看著緊緊挨在一起的小叔叔和姓徐的，又往遠處挪了挪。

他直直地盯著徐澄照看了一陣，徐澄照和他對上視線，淡淡地笑了笑。溫如點了點頭：“小黑說得不錯。”又看向溫澈，“小叔叔，你又變好看了，可你的眼睛怎麼這麼紅？”

“咳，小孩子彆問那麼多……”溫澈輕咳一聲，道，“為何你來到地上，不戴見羽做的麵具？你聲名在外，若是讓修真盟那群人見到你的臉了怎麼辦？”

“小叔叔，你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溫如若無其事地開口，“若是被看見了，那就把他們的眼珠子全都挖出來。”語氣裡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

徐澄照有些意外，溫澈這般心地善良的人，竟然有一個性情如此殘暴的侄子……他不由得心生好奇，溫澈的鬼王兄長究竟是怎麼將這少年撫養成人的？

溫澈麵露不快：“無冤無仇，為何要挖人眼珠？見羽怎麼教你的？”

溫如道：“首領讓我不要輕易和人動手，免得把人家的手腳弄斷了，或者一不留神弄死了。”

“挖人眼珠也不行，知道嗎？”

“知道了。”溫如點頭，“不過為何不能讓他們見到我的臉，難道我長得很醜嗎？”

“你不醜，你長得很好看。”看著麵容清秀的少年，溫澈笑著開口。

溫如膚白勝雪，白得甚至有些病態，沒戴眼罩的左眼是紫色的，異色瞳長在這樣一張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妖豔美感。周身散發著一股陰重的氣息，一看便知異於常人，毫無生氣的外表看上去正如其名，溫良無害。

溫澈雙手捏上他柔軟的臉，笑容滿麵地捧在手中把玩。

溫如麵無表情地任由他捏圓搓扁，很小的時候，小叔叔就很愛捏他的臉，把他捏得直流口水，然後被叔叔劈頭蓋臉一頓罵。

他的臉上仍然沒有血色，溫澈手下冰冷的觸感卻變得有些溫熱了，將溫如的臉貼上自己的臉蹭了蹭。

這一刻，徐澄照十分想變成溫如。

溫澈心滿意足地放下了手，道：“看到小叔叔的畫像了嗎？”

“看到了，貼得到處都是，把你畫醜了。”溫如點頭，看著一旁的徐澄照，補充道，“姓徐、徐叔叔也是。”

徐澄照心道：那根本就不是我。

溫澈循循善誘：“你是鬼王座下的人，他們也會貼那種畫像捉拿你，就算你戴著鬼麵具，也會把你露出的另半邊臉畫得很醜。”

溫如若有所思，沉默一陣，點頭道：“好，那我以後再到地上來的時候，便戴上首領做的麵具，不讓他們看見我的臉。”說著，抬起手來，掌中黑霧湧現，凝成一個狐狸麵具覆蓋在臉上。

溫澈笑著點頭，又拿出那支黃金箭遞給他，溫如抹去臉上的麵具，雙手接過。

看著他捧著那支箭的模樣，徐澄照道：“他很高興。”

溫澈疑道：“這怎麼看出來的？”溫如情緒從不外露，他常常不知道這個單純懵懂的侄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溫如語氣毫無起伏：“小叔叔，這個送給我嗎？”

溫澈點頭道：“你好生保管，將來若碰到了這支箭的主人，不要同他起衝突。”

溫如想了想：“若我要打他，你會幫誰？”

溫澈一愣：“平白無故的，你打他做什麼，你下手沒輕沒重，要是把他打死了怎麼辦？”

“怎麼是平白無故，明明是他先挑釁我的，那我當然要揍他！”溫如手握成拳，嘴角露出笑容，“他很厲害，夠資格當我的對手！”這下連溫澈也讀懂了他的心情。

溫如看著溫澈，又問了一遍：“小叔叔，你幫誰？”

“我……”

見他欲言又止，溫如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問道：“小叔叔，那人是你什麼人？你為何要猶豫？難道我不是你唯一的侄子嗎？難道你在外頭還有其他的侄子？”

他一連串的問話讓溫澈心中生出一股內疚，徐澄照適時地補充：“他的心都要碎了。”

溫澈趕緊道：“如兒，你一直都是我最寶貝的大侄子，若你真的和他打起來，我當然幫你了。”

“那好，我不和他動手。”溫如的語氣毫無起伏。

徐澄照道：“他現在非常高興。”

“小叔叔，還有彆的事嗎？”

“沒有了。”溫澈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好孩子，回去休息吧，記得要把頭發擦乾了再睡覺。”

“嗯，那我回去了。”溫如站起身來，周身黑霧彌漫，不經意看到了徐澄照放在身側的葫蘆，翻湧著的黑霧一瞬間散去，眼中流下兩行淚來。

即使掛著淚水，溫如一張蒼白的臉上也不見太多情緒，他看向溫澈：“小叔叔，為什麼看到那個葫蘆，我會哭呢？”

溫澈一怔，慌亂地將葫蘆藏到自己身後，卻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

徐澄照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對溫如道：“你是鬼修之人，這是至陽的法器，所以你害怕。”

溫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轉向溫如，附和道：“沒錯，你是因……恐懼……”忽然又覺得這樣的解釋似乎有些牽強。

好在溫如相信了二人的話，他抬起袖子蹭了蹭臉，道：“我的確有些害怕那個葫蘆，但是，但是我很想哭……”

溫澈歎息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替他擦乾眼淚，輕聲道：“乖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記得要把頭發擦乾。”

“我會記得的。”溫如點點頭，化作一縷黑霧消失。

溫澈轉頭看向徐澄照：“如兒的七情六欲自幼便與常人有彆，很多時候，他連自己的情緒都不明白。”

徐澄照看著葫蘆：“他並不清楚他母親的事情嗎？”

溫澈道：“是姐姐的意思，姐姐不願以這般模樣麵對如兒，總擔心自己會嚇到他……”

眼見溫澈神色低落下去，徐澄照道：“溫如每次見到你的時候，都很開心。”

溫澈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又有些費解：“你怎麼知道？他的情緒隱藏得很深，外人不能輕易地讀懂，就連我這個最、咳……第二親近的叔叔也一樣。”

徐澄照道：“這不是很明顯嗎？”

“是嗎？”溫澈的表情更加疑惑，他想起了往事，微笑道，“你和溫如一般大的年紀，倒確實和他一樣懵懂。”

他看著徐澄照被火光映照出來的臉，眉目深邃，五官硬朗，相貌同先前不曾有過任何改變，仍是自己記憶中熟悉的模樣。輪廓卻比十六歲之時更加成熟，身形也比當年高大不少，由於記憶全失，少年人特有的懵懂氣質也偶爾從他身上顯露出來。

徐澄照和他對視：“懵懂？你方才不還說我‘傻乎乎’、‘不懂事’、‘木頭木腦’嗎？”

“嗬，你這悶葫蘆還很記仇呢。”溫澈伸出一指，戳了戳他的臉，“這點也跟我大侄子一模一樣。”

他沒有再把自己和送梳子那人相提並論，這令徐澄照欣慰了不少，可也不願被他當成溫如的同齡人，拿下那隻手，抓在手中，問道：“我有侄子嗎？”

溫澈抽回手來，托著下巴認真思索一陣，搖頭：“我也不清楚，等你記憶恢複後，我們回你從前的家裡看看。”

“我從前的家？”徐澄照看了看溫澈收回去的手，又抬眼看他，“在哪裡？”除了和溫澈一起生活的歌山，他還有什麼其他的家嗎？

“我怎麼知道？以前你也從沒告訴過我。”溫澈兩手抱胸，轉過頭去。

徐澄照笑了笑：“等我想起來了，全都會告訴你。”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被飛快地打落。摸著那隻被打紅的手，問道：“為何溫如一隻眼睛是紫色的？他為什麼又那樣蒼白？”

“眼睛的事與他幼時遭遇有關，見羽也不肯告訴我。”溫澈道，“酆都城是鬼城，在羅酆山的地底下，太陽照不進去，溫如自幼不曾見過日光。”

“哦。”徐澄照點頭，“那他如果曬太陽，會被曬死嗎？”

溫澈挑眉：“你要是敢把他帶到太陽底下，見羽會先殺了你。”

“看來會被曬死。那你呢，你會動手嗎？”

溫澈變了臉色：“你真要把他抓去曬？”

“不，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你的親人。”徐澄照認真地看著他，火光照亮了十年來都不曾改變的英俊麵容，“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一切。”

溫澈一怔，眼前人的身形和十多年前小院裡的少年重合，彼時纖瘦單薄的身材如今已長得高大許多，的確能夠撐得起自己的一片天。

他站起身來，將火堆熄滅，笑道：“嗬，你還是先找到自己的記憶吧，等你想起我是誰了，再說這話也不遲。走吧，我們去前頭的春風鎮歇息一晚，過了春風鎮便是玄州了。”

徐澄照跟著起身，走在他身側，看了兩眼他的耳墜子，道：“我已經想起了許多事。”

“哦？說來聽聽看。”

“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溫澈歎了一口氣，將人.皮.麵.具重新戴在臉上：“我原本以為，你在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經記起來了。”

徐澄照心情十分愉快，也戴上麵具，笑道：“現在想起來也不遲。”

見溫澈不接話，又繼續道：“其實我早就想起來了，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來了。”一見鐘情怎麼不算想起來呢？

“哼，我才不信。”溫澈轉身向外走去。

“是真的。”徐澄照快步上前，與他並肩，問道，“溫澈，若溫如和葉勝打起來了，你真的幫溫如嗎？”

“視情況而定。”

“那若是我跟你兄長打起來了，你會幫誰？”

“視情況……”

“不能視情況而定，你隻能二選一。”

“你果然還和溫如一般大。”

“我沒有。”

“你就有。”

“我沒有。”

“你就有。”

“……溫澈，你要不要也捏捏我的臉？”

“你果然還是小孩。”

“我不是。”

“你就是。”

……

二人沿著來時路下山，山間雨後的空氣異常清新，輕風拂過，送來草木的芬芳，他們披星戴月地往春風鎮上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