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溫澈身處在一處破廟中，容貌和如今並無太大差彆，隻是身形有些單薄。他灰頭土臉，長發散亂，神色驚恐地看著麵前奄奄一息的女人。

徐澄照頭次見到這般模樣的溫澈，而身側這一個也正微微顫抖著。

此時的溫芙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和大婚之時風華絕代的模樣判若兩人。她嘴唇烏紫，麵無人色，淩亂的長發混著臟汙貼在慘白的臉上，身上並無明顯的傷口，羅裙卻被大片汙血染紅，觸目驚心。

一旁的搖籃裡，嬰兒嘹亮的啼哭聲不斷傳來。

少年溫澈跪在她身側，渾身哆嗦，極力睜著眼睛，眼底布滿血絲，腦袋微微抽搐，模樣有些癲狂。

徐澄照問道：“你為何這般模樣？”

溫澈道：“那時我體內住著一隻劍魔，見到姐姐如此慘狀，劍魔的力量克製不住要發狂。”

徐澄照皺眉望向他：“如今你體內還有劍魔嗎？”

溫澈神色淡然：“替我擋了一劍，已經消散了。”

奄奄一息的溫芙抬手撫上少年溫澈的臉，聲音虛弱：“這是我的兩個孩子……他們，他們都是你的侄子……”

搖籃裡兩個一模一樣的嬰兒親密地挨在一起，一個睜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四周，另一個小手緊握成拳，雙眼緊閉，哭聲嘹亮。

“姐姐……姐姐……”少年溫澈強行克製住體內的力量，緊緊握著溫芙的手，將她的手背貼在自己臉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好孩子……不要哭……你長大啦……”溫芙語調溫柔，“他們都是你的侄子……給他們取名字吧，一個留在溫家，一個留給葉家……”

少年溫澈含著眼淚顫聲道：“葉家將你迫害到如此地步，為什麼……”

溫芙慘淡的麵上露出一點笑：“我和鬆雪約好了……葉家……不會虧待這個孩子……”

少年溫澈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肉裡，用力咬緊下唇，直咬得嘴唇鮮血淋漓。他拿出從小貼身帶著的玉佩，掰成兩半分給了兩個侄子。

溫澈拿出溫如交給他的半塊玉佩，放在掌中輕輕摩挲著。

溫芙抬手指了指不會哭的那一個：“這個是大的那個……”指尖一滴血滴入了他眼睛裡，小小的嬰兒頓時嚎啕大哭。少年溫澈將他摟起來抱在自己懷裡哄著，另一個哭累了的已經含著手指睡了過去。

“願這兩個孩子一生如意勝意，一個取名如，一個取名勝，姐姐覺得如何？”少年溫澈輕柔地拍打著懷中的嬰兒，將他哄好後，又輕輕撫上搖籃中嬰兒的臉，擦去他臉上的淚痕。

溫芙輕輕點頭，笑容虛弱：“我活不到他們長大成人了，做叔叔的，也替他們把字取了吧。”

“這，取字之事……”少年溫澈猶豫了一下，看著溫芙氣若遊絲的神情，磕磕絆絆地說道，“字、字就取，取……取安然無恙，一個安然，一個無恙，姐姐、姐姐覺得如何……？”

眼見著姐姐的雙眼一點點黯淡下去，少年溫澈淚如泉湧，懷中的嬰兒溫如睜著大眼睛，小手撫上他的臉，抓住他一縷鬢發在手中好奇地拉扯。

“很好……很好，溫如，葉勝……安然、無恙……很好……”溫芙緩緩點頭，“澈兒，你快快帶著如兒離開這裡……”

溫澈歎息一聲：“若不是把最後的力量都渡給了兩個孩子，姐姐絕不會變得如此虛弱。”

“姐姐，我帶你去找小羽，他會有辦法的，他治好了我，我們一起去……”少年溫澈摟緊繈褓中的小溫如，握住溫芙的手腕。

“葉家的人會過來，我要把這個孩子交給鬆雪，你快走吧。”溫芙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撐著坐起，麵上容光煥發，語調清晰，已無半分虛弱的模樣。

少年溫澈欣喜地握住了她的手：“姐姐！”

他懷中的小溫如睜著大眼睛望著母親，也伸出小手貼上她的手。

回憶之外的溫澈臉上一片絕望：“這是回光返照，姐姐的時間不多了。”

雖已到瀕死之際，對著溫澈說話時，溫芙仍有身為長姐的威嚴，望著少年溫澈道：“澈兒，聽話。你和小羽要好好撫養如兒長大。”

少年溫澈抽泣著，抬起手用袖子抹眼淚：“好，我聽話……姐姐，我會聽話……”

溫芙長歎一口氣，一手接過溫澈手中的嬰兒，另一手將自小寵愛的弟弟攬在臂彎裡。

溫澈撫摸著葫蘆，悵然道：“以前離家的時候總會讓姐姐保重身體，結果到了訣彆的時刻，卻什麼話都說不出。”

少年溫澈伏在溫芙的肩頭，雙目通紅，徐澄照注意到，他悄悄地捏了一張淺綠色符咒貼在了她的腰帶上。

溫芙慈愛地以手為梳，輕撫他的頭發：“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小不點呢，我抱著你，都生怕把你給摔碎了，如今都長這麼大啦……”

徐澄照問道：“你的兄長呢？”

溫澈道：“那是葉家地界，離雲下城不遠，見羽和他修鬼道的手下無法現身。”

徐澄照點頭，又問：“我見到你貼了一張符在你姐姐腰帶上，那是什麼符？”

溫澈道：“那是我爹用來監視我讀書的，將她和葉勝留在這裡我始終放心不下，本打算將溫如交給見羽後，立刻回來找她，想著就算暫且離開後，也能看得到她的處境，沒想到……”

目送著少年溫澈帶著嬰兒溫如離去後，溫芙身形緩緩滑落，撐著搖籃才能勉強坐起。她咬開手指，顫顫巍巍地伸向搖籃裡的繈褓。

她連抬手都十分艱難，卻一筆一劃寫得細致，血痕在布片上染出歪歪扭扭的兩個字，正要寫第三個字，溫芙一頭栽倒，手指拖出一道不成筆畫的長印。她伏在地上，雙手攀著搖籃，費力地撐起，望著嬰兒葉勝，聲淚俱下：“我的勝兒……你一定要……平安長大……”

一滴淚滴到小小嬰兒的脖子上，仿佛一點火星，落在嬌嫩的肌膚上竟燙出了一塊疤痕，熟睡的嬰兒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溫芙無力將他抱起，隻能倚靠著籃子輕聲細語地哄著，口中的搖籃曲不成語調。

小葉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隻一個勁地大聲哭著，嘹亮的哭聲引來了外人，正是他的父親葉鬆雪。

葉鬆雪踏入廟中後，身形明顯搖晃了一下，踉蹌著靠近溫芙，顫抖地扶起自己的妻子，已是淚流滿麵。

他將溫芙摟在懷裡，臉貼著她的臉，哽咽道：“芙兒……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成親多年，對自己年少時一見鐘情的女子，始終以閨名相稱。

“鬆雪……”溫芙張了張嘴，聲音細微不可聞，“我們的……孩子……”

葉鬆雪將溫芙小心放好，用術法消去她渾身的傷勢，又脫下長袍蓋在她身上，溫芙麵容恬靜，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安頓好妻子後，葉鬆雪才將注意轉到搖籃裡，嬌嫩的嬰兒纖細的喉嚨已哭得沙啞，他抱出小嬰兒，見到了繈褓上的血書。

“葉勝……芙兒，這是你為我們孩子取的名字嗎？”他將嬰兒摟在懷中，在溫芙麵上落下輕輕一個吻，低聲道，“你先小睡片刻，我將孩子送出去，便馬上來陪你。”

葉鬆雪帶著小葉勝走後不久，一隊身著黃衣，右邊上臂套著金環的葉氏弟子衝進了破廟內。

溫澈回憶的畫麵隨著一聲近乎野獸號哭的嘶喊而瞬間消失。

徐澄照忍不住想，已油儘燈枯的溫芙，究竟是遭受了怎樣的痛楚，才發出了如瀕死之獸一般的慘呼。

溫澈抱緊葫蘆，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掛著淚水的臉上帶著恨意：“這夥人是葉無患親信，每一個都是葉家萬裡挑一的精英。他們後來被我抽筋剝皮，挫骨揚灰，無一例外……其中一個妄想逃到天涯海角去，仍被我追上了，我給他下了咒，砍了他一百刀才讓他斷氣！我姐姐遭受過的苦楚，我要讓他們千百倍償還！！”

“可是那又如何呢？！無論我怎麼折磨他們也無濟於事！！就算那群人死千萬次，我的姐姐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聲嘶力竭地喊完後，溫澈胸膛劇烈地起伏一陣，長出一口氣，肩膀沉了下去。他垂著頭，閉上眼睛，額頭貼著葫蘆，聲音裡透著疲憊：“若重來一次，就算是死，我也要護著姐姐……”

徐澄照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四周顯現出的往事再度流轉。

少年溫澈抱著嬰兒溫如倉皇出逃，一頭紮進了荊棘叢生的山林中，尖刺在他身上劃開許多傷口，卻無暇顧及，隻緊緊地護住了手中的繈褓。

待走到一處絕無人煙的山洞中，他抹了一把眼淚，將懷中呼吸微弱的嬰兒摟緊，拿出一麵黑色的三角旗子，顫抖著用單手結咒，嘴裡念念有詞：“快來……快來……”一連用了好幾麵旗子，卻毫無反應。

少年溫澈咬牙切齒，將剩下的所有旗子扔在地上，用匕首割開左手手腕，將自己的血用力擠到那堆旗子上，鮮血淋漓而下，仿佛一股溪流。

一陣濃鬱的黑霧升騰而起，黑霧散去後，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緩緩顯露出來。那人麵上戴著烏鴉麵具，身著暗紅色長袍，及腰的長發披散，露在外頭的肌膚煞白。

少年溫澈雙目紅腫，瞪著見羽嘶吼道：“你就這麼討厭我嗎？就算芙姐姐的孩子死了，你也不願來見我嗎？”

見羽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你這是……”

少年溫澈身形搖晃，見羽趕緊攬住他，順勢接過了他摟著的繈褓。

少年溫澈拂開他的手，勉強站穩，替自己止住了噴湧出的鮮血，聲音沙啞地道：“這是芙姐姐的孩子。”

見羽盯著他的手腕看了一陣，轉頭輕輕打開繈褓，小溫如身上毫發無損，皮膚烏紫，氣息微弱。

見羽道：“怎麼回事？”

少年溫澈虛弱地搖頭：“我不知道。”他摟著繈褓顛簸一路，小溫如也不曾哭鬨一聲，他急著逃離葉家地界，無暇分心查看。

溫澈捏緊拳頭，咬牙道：“芙姐姐懷孕後，葉無患勸她留在雲下城安胎，那條沒安好心的老狗，卻在她的安胎藥中下毒！”

見羽抬手為嬰兒渡氣，小小的溫如臉上恢複了血色，不哭不鬨，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麵對著他臉上的烏鴉麵具，小臉上也沒有太多表情。

“跟那死人臉倒是挺像……”見羽輕輕晃動臂彎裡的繈褓，嘀咕道。

他不曾抱過這麼小的孩子，摟著小溫如的動作很是謹慎，哄了一陣後，抬頭看著少年溫澈：“大姐怎麼樣了？”

少年溫澈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道：“我這就回去找她。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弟弟，但是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將這個孩子撫養長大。”

見羽一怔，又低頭看向懷中嬰兒，輕聲問：“這孩子可有名字？”

少年溫澈遲疑著開口：“他叫溫如，字、字安然。”

見羽仍看著懷中的繈褓，語帶嘲諷：“早就叫你多讀點書。”

“閉嘴。”少年溫澈惱怒地瞪他一眼。

回憶之外的溫澈卻靜靜地笑了起來：“見羽嫌我取的字不好，重新為他取字‘其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娘說得沒錯，他果然樣樣都比我強。”

少年溫澈伸手捏了捏小溫如的臉，強忍淚水道：“我沒辦法照顧他……你一定要好好待他，讓他快樂一點。”

見羽點頭：“我會給他全天下最好的東西。”

“那我就放心了。”少年溫澈臉上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著小嬰兒伸出手，手指立刻被一隻軟綿綿的小手抓住了。他逗弄小溫如一陣，晃了晃手指，從他的小手中輕輕拿出來，親昵地點了點他的鼻尖，柔聲道：“好好長大成人。”

他將繈褓仔細包好，看著見羽：“帶著孩子走吧。”

“你……”見羽欲言又止，點了點頭，“萬事小心。”摟著小溫如化作一縷黑霧消失。

見羽帶著小溫如離去後，少年溫澈站在原地哭了許久，抹乾淨臉上的血和淚，原路返回。